可短短片刻,她能看透事情的真相,还毅然决然作出决定,又岂止是小聪明那么简单。
心里的秤不停摇晃, 又向永照公主倾斜几分,千秋子啧啧两声,转头对着徒弟,“那丫头那么相信你, 怎么不见你劝劝为师,别让她跪了。”给他一个台阶, 没准就下去了。
蕴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垂下头,檀珠在手中缓缓拨过,转瞬之间,温柔之色从眼中褪去,恢复了往日的漠然冷淡,如神似佛。
玄色僧袍沉沉坠着,像是没有尽头的长夜。
永照公主跪在门外多久,他就站了多久。开始在廊下,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改成站在这里,公主看不见的地方。
眼底原本的诸多情绪,也逐渐褪去。
仿佛日暮到夜半的天空,从恢弘灿烂的夕阳,变成沉寂的黑暗。
不止是付长盈,千秋子都有些看不懂。
某些时刻,他恍惚觉得,这个多年未见的弟子,眼底有浩瀚沉静的爱意;可更多的时刻,千秋子看不出对方的情绪,更看不懂对方的感情,他甚至怀疑对方曾说过的话。
蕴空说他动心了,可真是这样么?毕竟,哪个动心的人,会任由钟情对象受苦。
大概是他的目光太明显,年轻的佛子终于动作,他转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前方,好似穿透朱红大门与漆黑长夜,看见青石板路上的那个人。
蕴空淡淡开口,“您决定的事,谁都劝不了,弟子自知劝不动您,至于公主……”他的声音又轻了几分,宛如飘散的风,一不留神就融化在夜色中,“她很高兴。”
偶尔大门打开,他看得清楚,公主眼里有明亮的光,是纯粹的喜悦。
为了这一刻,她已经等待太久了。像奔波太久的归客,马上抵达家乡,纵使身体疲惫到极点,可心中是高兴的,高兴到眼底光辉满盈,可比星辰。
看见她表情的瞬间,蕴空就明白一件事,他无法劝说阻止她。
尽管从很久以前,他就无法阻止她做任何事。
千秋子有些了然,又觉得难以置信,他知道公主的野望,却第一次明白她的决心与恳切。下意识转头,看向闭合的大门,想看见她的表情,却在转头的瞬间,听见一句喃喃低语,“原来是这种感觉。”
“什么?”千秋子回头。
蕴空声音很轻,好像回答对方,更像告诉自己,“原来,成全一个人,让对方完成自己的道,是这样的感觉。”
是感同身受的喜悦,是无法以身代之的痛苦。
以及……不得不放手的绝然。
原来,公主拒绝他时,在说那句‘你能不能不要爱我’时,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早已明白,他无法在道与她之间做出选择,于是,先一步放手,成全他的道。
毕竟是蕴空的师父,又见过太多离合,千秋子心念一转,仅仅通过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就猜出两人的经历。
眼底被惊讶取代,又逐渐变为不忍。
偏偏他们相爱,偏偏他又是佛子。
千秋子好似有很多话,却都没说出口,最后只是拍拍弟子的肩膀,无声叹息,“你现在什么感觉?”
蕴空垂眸,冷薄的唇动了动,“大抵是,悟了吧。”
他不是没质疑、痛苦、甚至恨过,哪怕那些负面感情稀薄到一闪而逝,但他的确不明白,她为何能如此残忍,在两人亲密纠缠过后,越浮玉会说出这样的话。
可等待的这四天,所有疑问都有了答案。
她爱他,但更想成全他。
而放手远比得到更难。
迟迟未察觉的温柔从远方缓缓而来,蕴空始终无法斡旋的心思,竟然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他该接受她的好意,她宁愿独自痛苦也要温柔给予的好意,就像曾经无数次答应她的请求。
他要放弃那些太过迷醉的梦,放下那些太过柔幻的情爱,奔向自己的道。
本该如此,早该如此。
佛子没什么表情,可千秋子分明觉得,他在笑,也在哭。
笔直的脊梁在一瞬间被压弯、碾碎,又在血肉中重塑,撑起摇晃却坚韧的身躯。
放弃心爱的人,放弃半生唯一一次情动,他曾毫无保留的心动,又在这一刻决定放手。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
那些因她而起的贪念,又被她亲手湮灭。
乌云遮住月亮,年轻的佛子缓缓拨动念珠。这串念珠有一百零八粒,唯有一粒不同,那一粒,曾经属于她,此时此刻,那一粒恰好落在他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