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寄月是聪明人,笑道:“殿下辛劳,添置些笔墨是应该的,不过殿下既来寻我,想要添置的该不是内侍司的笔墨。”
洛久瑶直言:“也只是听宫人闲谈,前些日子,京中的竹韵斋从北地运来几块松林墨。”
唐寄月心如明净,弯了弯眉眼:“久瑶想去瞧瞧?”
洛久瑶也不同她弯绕:“听闻皇嫂的小妹两月前离开燕京,若是久瑶未能买到,还想请皇嫂去信一封,找折衣姐姐帮忙带回一块松林墨?”
唐寄月压在佛经上的指尖一顿。
“久瑶怕是记错了,抚州在南,怎么会有松林墨?”
她的目光依旧静而柔和,嗓音也没什么波动,“松林墨若只你一人用说不定还有余,我为你安排车马。”
洛久瑶弯身道谢。
唐寄月走上前扶她,抚过她冰冷冷的手。
“手这样冰,平日该多注意身体才是。”
她轻叹,叫宫侍取了只温好的手炉来塞给她,“天寒地冻,久瑶去竹韵斋也要多添些衣物,免得吹伤了脸颊。”
捧炉温热,带着些栀子香料的气味,洛久瑶将温暖捧在手中,轻声道谢:“皇嫂挂怀,我会留意着遮好。”
她辞别,才要转身离开,眼前忽而窜出个人影。
孩童只有六岁,手中举一把梅枝,氅衣的袍角染着未化的雪粒。
一团冷气掠入,正巧撞在洛久瑶身上。
洛久瑶踉跄一步,只望见红艳艳的梅花在眼前晃过,花枝上的雪水抖落,沾了她满身。
冰凉凉的,像是燕京城郊的雪地里,曾握紧她的那只手。
梅花大朵大朵在眼前绽开,洛久瑶在一片鲜红中看清孩童的眼睛。
她好像又一次身临那场大雪,身着玄袍的少年望着她流泪,俯身长跪。
送别的眼泪怎么也流不完,被风吹凉,砸下来,化作斩杀她的利刃。
洛久瑶缓过神,扶稳孩童,与他拉开距离。
唐寄月匆匆上前,半是嗔怪地斥责:“阿璇,都已是大孩子了怎么还冒冒失失的?快见过皇姑姑。”
洛璇却没有拜礼,眼眸微微闪烁,将手中的梅枝递过去。
他仰着一张神色奕奕的小脸,说:“送给姑姑。”
洛久瑶抱着手炉退后一步。
前世时也是这样,她本是路过寄春园偶然一瞥,却被才折了梅枝,正从园子里跑出的洛璇迎面撞上。
那时她接过了洛璇手中的梅枝。
也接过了他此后或是颠沛流离,又或是执柄当政的十年——与他最后含着恨意的泪水。
洛久瑶看向唐寄月:“看来这就是皇侄了。”
唐寄月笑得柔和:“阿璇性子顽皮,让久瑶见笑了。”
“这个年岁活泼些是好事。”
洛久瑶也笑,再次辞别,“有劳皇嫂,久瑶告辞。”
她转身离开,孩童却疾步跟来,边朝唐寄月眨眼:“娘亲,我去送皇姑姑。”
唐寄月应了。
孩童一路跟到院门处,小尾巴似的甩不掉,洛久瑶这才回头:“回去吧,外面冷。”
洛璇却仍抱着那捧梅枝,仰头问:“姑姑不喜欢梅花吗?”
孩童只有六岁,声音还未脱去稚气,望向她的目光诚恳。
洛久瑶看着他。
不管后来他们走到什么地步……洛璇此时的眼神倒是真心的。
见她不语,洛璇将梅枝举得高高的,再次递来。
许久,直到旁侧宫人轻咳一声,洛久瑶才伸出手,摘下一片花瓣。
洛璇笑了,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儿。
“姑姑下次什么时候来找我玩?”
洛久瑶捻着梅花瓣,嗓音轻飘飘的:“东宫里陪你玩儿的人还不够多吗?”
他长大后,会有更多的人陪他玩,以天下作博戏,用杀伐,用权势,用活生生的人命。
洛璇仰着头,看不懂洛久瑶眼中的情绪。
是漠然厌倦,却又似乎云淡风轻,他找不出准确的词语描述,只知从未在其他人的脸上见到过。
于是他想了一下,懵懵懂懂的应答:“姑姑是不一样的。”
洛久瑶轻瞥他一眼。
“或许吧。”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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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未过,太子妃的贴身宫侍云芜领命出宫,到竹韵斋为小皇孙采买笔墨。
出宫门时降了细雪,车辇行至城南,停在竹韵斋一侧的胡同里。
洛久瑶绑紧兜帽前襟的缎带。
她对随行的云芜点点头:“停在这儿吧,回去的路不劳烦了,请替我谢过皇嫂。”
云芜跟随唐寄月多年,是个识趣的,她替洛久瑶推开车门,嘱咐:“宫门酉时下钥,殿下在外请多加小心。”
洛久瑶跃下车辇。
细雪未停,她自胡同绕出,穿过买卖笔墨的一众书肆。
前世接过国玺后她就很少出宫了,所幸燕京的街巷仍是旧时候的样子,与她记忆中的无二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