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席的人在拥挤而嘈杂的人群里穿梭着,是两个男人,前一个瘦一点,灵活一些,负责上菜;后一个胖得像两个人并成的一个,光头上满头油亮的汗,他负责端盘。谢雨浓伸脖子努力看了看,确认到是蒸白水鱼。
“来!小朋友当心啊!”
谢雨浓避了一下,那汤差点泼到他头上,不过这些人身经百战,并不会出岔子,最多……就是把汗滴到菜里。
鱼上了,大人们还在聊成绩,没人动筷子。谢雨浓看看妈妈,看看鱼,想了想,还是伸筷子夹了一筷子鱼。谢有琴瞥见了,微微皱眉,不过很快她又放松了——谢雨浓把鱼放进了她的碗里。
阿大妈妈又开始惋惜,她的紫红色口红夸张得叫谢雨浓不敢直视她,语文书上说,这叫血盆大口。
“啊呀!你看看呀!小雨还会给妈妈夹菜!我家的,连酒席都不肯来!”
谢有琴用手绢在颈子边轻轻地扑,她穿了一件白色的无袖旗袍,已经穿得够凉快了,但还是热。现在是八月,蝉叫得凶悍得像要吃人,酒席即便搭了凉棚也还是热,席面上除了八个冷盘,又全是热汤热菜,一场喜宴办得像十八层地狱上火刑。
谢雨浓额前的头发全部汗湿了,某一个瞬间他的睫毛沾到一滴汗珠,糊住了眼睛,他嚼着嘴里的东西,分神揉了一下眼睛,舌尖冷不防被啄了一下——苦的。
吃到莲芯了。
那一刹,声嘶力竭的蝉鸣和七嘴八舌的交谈似乎都停止了,他听见一根银针掉落到湖面,轻轻发出一声脆响——他听到了他的名字。
“哎,那不是小怀风吗?怎么没人看着,一个人站在那里。”
谢雨浓忍受着一腔苦涩,硬生生把嘴里的东西全咽了下去,扭头看向大人们指的方向。他被苦出眼泪,看世界像透过一层白色的透明毛玻璃看,所有人都蒙着柔和的光晕,不分明,但够温柔。戚怀风也是,他的身影,瘦瘦小小的,平时很锋利的样子,现在也只像一片薄而软的麦麸一样,飘在太阳底下,芒刺全都消失了。
他就那样站在那片烈日下的野地里,那些草长得跟他的人一样高,身后的河水缓缓被热风吹出波纹。
谢雨浓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却能感觉到戚怀风一如既往的那种诡异的坚决的眼神。小孩子不会有那种眼神,戚怀风是小孩子,但他就是有那种眼神。每当他这么看着别人的时候,他一定,他一定——
又要使坏了。
汗水蒸发,世界忽然清晰了起来,谢雨浓的目光慢慢聚焦到戚怀风的脸上——他黝黑的瘦削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得意得让人不明所以的笑。
谢雨浓愣了一下,筷子掉在了地上。
“小雨?”
噗通——
“啊呀!谁家孩子掉水里啦!”
“快来帮忙!快来!”
蒸笼一般的凉棚忽然变得更像蒸笼,像早上六点钟菜市场门口卖早点的铺子刚打开的那笼包子,你争我抢,手从头和头之间伸出来,收回去,拿包子拿钱,嘈杂却有序,百无聊赖的生活好像就是为了这一刻的蒸腾。
那孩子落水了,可没人真心着急,人人兴奋地立起来,扑通扑通跳下去好几个精壮的男人,他们先扎了几个莽子,才开始寻孩子。谢雨浓站了起来,他先是走了几步,随后不自觉在人群里小跑,跑到岸边,他把那跟他差不多齐高的草拨开,想要离河更近。
谢有琴在后面喊他,他仿佛没听见一样,继续拨那些草。
倏忽间有一个力量猝不及防拽了他的脚腕一下,他摔倒了,不过昨晚才下过雨的泥地并不痛。他费力地撑着地爬起来,草丛里悉悉索索,他看见一双眼睛,黑色的明亮的眼睛。他的嘴被捂住,那双坚决的眼睛盯着他,像青草丛里忽然窜出来的水蛇,咬了他一口。
“别说话。”
戚怀风得意地扭过头去,透过草丛的间隙看那些在小河里不停扎莽子的男人,他的头发和衣服全都湿透了,黝黑的皮肤挂满水珠,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河水,谢雨浓在他掌心闻到河里特有的腥味。那感觉让他觉得好像自己正贴着一条新鲜的鲫鱼嗅。蝉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叫得更凶了,好像那群不耐烦的大人,终于焦急了起来。
他们找不到孩子,今天是喜宴,不能死人。
谢雨浓盯着戚怀风眼里的得意,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伸手想要抓戚怀风的手臂,还没碰到,新鲜的空气就灌入他的呼吸腔——戚怀风被几个大人抄开手抱走了。谢雨浓不知道被谁拉起来,他在慌乱间看见戚怀风在那群人的桎梏里张牙舞爪,凶悍得如同一头小兽,他的目光炯炯,盯到谁都是愤恨的眼神,包括看向谢雨浓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