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回是陪着陆昭戎回锦述职的时候,我未曾如何注意过周家人。次一回是神舍将成,昭戎叫我去周府表个态——那一回我也不曾将周鄂放在眼里,所以印象只停留在上元节那天的恍惚一面。
因为在那么一群精明的人里,像周自鸣这样将野心满满写进眼底面上的人,实在不值一提。
如果是空壳子于长玉,倒还会因为初来乍到的拘谨而胆怯上几分。
我叹了口气,如今看来,倒是我错了。
换个角度想想,陆先生强压着昭戎为其行事,而在这般长久的时间里,昭戎反抗的结果全部无疾而终,其中自然也有独属于他心底的服气。否则那些心高气傲的小孩们怎么能对主君二字一直讳莫如深?
——不过这建府之初的先辈,想来是不如周鄂的。
我放下车帘静默了片刻,在周府门房恭敬而谨慎的迎接下沉默了一瞬,起身下了车。
谣言传了这么久,满城的人都疯了一遍,唯有周府四平八稳。
我原先以为周自鸣也是怕的,所以把几个姊妹送到陆府去叫他……挑一挑。但这么几天了,陆昭戎不明朗的态度便已经昭示着拒绝,周府居然毫无反应,反倒是高家先坐不住了,这就有些……
我想昭戎也早便看出来了,这只是周鄂顺水推舟的打草惊蛇之计。
这一试,诈出来了个蒋家,诈出来了个高家。
如今很明显了,不管蒋琼出于何种原因学着周家姊妹追逐他,有心人也会觉得,这就是蒋家帮着昭戎躲避周家的姻亲,故意为之。
蒋和陆绑在了一起,高家便就坐不住了。
皖昀同我上的第一堂课便讲了,陈郕一脉相承的世家,蒋陆二主府,沈高次之——沈家已经没落了,此番折腾,锦城里便只剩高家人独树一帜,自然便……要到神舍去。
我闭了闭眼,如此一来,全城都知道,要联系陆昭戎一派,便要到神舍去。
可周自鸣看起来还是毫无动容。至少目前为止,不闻风声。
我垂眸跟着引路的门房往前走,心底的跳动声在不断地鼓噪。
如果他实际上是一个极其隐忍的人,等到大事将成必定兔死狗烹。毕竟昭戎对于他的野心来说,是一份威胁。
我送他一个把柄。
“拜见上神——”
周鄂起身从高座上下来,脚步沉稳。
我静静地看着大堂里匆匆而过的一排排婢女,摆上桌椅,茶盏,糕点——虽然态度很散漫,但很用心了。
如此迅速地完成了这一待客流程,想必也是一番为难。
我瞧着桌角轻轻叹了口气,“起吧。”
周自鸣波澜不惊地起身——我发现他站着时有一个不经意的习惯。
他喜欢昂着头。
不管是起身,转身,还是回头,他都会扬起下巴看人,仿佛生来便高人一等。
我短促地笑了一声。
然后便愣住了。
……眼波流转,唇角微起,然后温柔而轻巧地笑一声——这是……陆昭戎不屑时常有的习惯。
我压了压情绪上的异样,有些神思不属地抬眸对上周鄂的视线。
他目光有微澜。
“上神突然造访,招待不周,万望见谅。”他又俯身作礼,比起上回的印象,这次很有礼貌,倒显得我有几分不近人情。
我沉默片刻,不欲与他迂回曲折,提道:“那日我听陆家先生说了一个理。”
周鄂同样沉默片刻,回说:“请讲。”
我皱了下眉,“不患寡而患不均。”
他这般周到,反叫我抓不出错来。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有片刻的沉寂,随后眉目舒展般笑了一下,慢悠悠直起身,“孤不曾记错的话,上神一直不近酒色世俗,如今怎的替旁人讲起情面来了?”
我叹了口气,有些疲累地正了正立场,“陆家公子向来对我多有照拂,初到锦城时也曾与老先生刀剑相向,陆公子待人真诚,我颇有感念,仅此而已。”
陆昭戎不敢分权做情,因为患不均;但是周鄂不得不分权削重,同样因为患不均。想来他明白这个道理。
我便直言同昭戎有些许交情,但算不上亲厚,叫他能有一处拿捏陆家的地方,却又恰恰看在我的面子上翻过这一遭。如此一来……待到日后周府受高处之寒,今日之忌惮便减轻许多。
毕竟对他们这些熟于算计之人,人有所短时才会觉更好掌控,戒备心才会随之稍稍降低。
“劳上神一直记挂孤。”他唇边挂了几分似真似假的笑意,又似思前想后,忖度着开口:“是孤有欠考虑。不过——如今可用之人不多,孤想着,近几日渝州事似有急,不如便叫云回他们再去一趟,也算是暂避风头,上神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