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他,我目前还在休整院子,我喜欢南术洗尘客栈后院的亭台水榭,在院子的池水里养了荷,起了一座亭子。
他便平平淡淡地点了点头,说:“你倒是会生活。”
我并不觉得。
院子里种了梨树,我记得昭戎先前院子里便只种了梨树。
水榭里放了石桌石凳,有几分像天虞。
水里的锦鲤游得欢,总是一瞧见我便凑在一起打架,往外扑,尾巴在金色的阳光下甩出一道绚丽的光。
如此几回,我得了空就会去看他。
有一天,他在与尔苑摆了一套煮茶的瓷器。
与尔苑本便不多的花那天落得很重,茶杯被他从桌上轻轻拿起,我犹豫了一下,从树上落下去。
昭戎父亲很平淡地抬了抬眼,目光深沉地瞧了我半晌,似是仔细深究的打量。
我忽略掉他眼中的严厉的重压,思前想后,不太熟练地垂眸行了皖昀教的君子礼,“先生。”
……实在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称呼了。
他垂头轻碰了碰茶杯壁的温度,又不急不缓地拂了拂茶沫,模样竟与陆昭戎三分神似。
昭戎父亲的嗓音里带着浑浊沉重的岁月痕迹,仿佛金石之音,毫无波澜地评价道:“你很有心。”
我沉默半晌,解释道:“他忙。”
他安静地沉默着,不与我回话。
我只能躬身站着。
院子里静悄悄地往下落着花。
他不紧不慢地喝了三盏茶,搁下瓷杯,又瞧了我半晌,衬着还不算太暖和的风咳了两声,“你叫我什么?”
我默了默,“先生。”
我——不能叫前辈的。
他朝不远处里立着的婢女抬了抬手,婢女低着头上前去,轻手轻脚地端了灸开的茶饼。
瓷器碰撞的摩擦声轻细微小,煨热的水静静落入杯底,滚烫的沏茶声忽然碰撞而起。
我一直这么叫他,他此前也从来没有在意过。
“酌分五碗,壶配四只。”他挽袖将茶饼末之,仿佛在顺着煮茶浇灭身上的锋芒利刃,语调温暾,“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听闻,上神不喜欢喝茶?”
这般,便像极了陆昭戎。
我望着他的侧影走了半刻思绪,轻轻应了一声:“谈不上不喜。”
他抬眸瞥了我一眼,“那就是谈不上喜欢。”
我怔了一下,不知他究竟想同我说些什么。
他沉默地摩挲着杯身,忽将碾好的茶饼扬手泼出去,连同碾钵一道抛向远处,剧烈的咳嗽之下气息沉沉浮浮,说道:“古女,有柏舟之节……之死矢靡它。矢人唯恐不伤人。你既有心,便勿负了他一番苦功夫。”
言罢昭戎父亲挥袖摆了一下手,又掩唇咳了一声,道:
“回去吧。”
——
锦城一夕之间传遍了陆欲取周而代之的流言,有理有据。
诸如大权在握不与旁人分而治之、诸神眷顾却不肯请神出屋,群起而攻之。
满城风雨之下,周鄂忽然遣了周小公子周荛去陆府做客——带着周薏和周萱。
我闻讯发怔,不知该如何自处。
陆昭戎瞅着我欲言又止,迟迟不肯出门去。
陆景湛极不安定地在一旁等着,轻声催促:“公子,主公请您回府去。”
陆昭戎倦怠地抬了抬手,眉目间稍稍显出些不耐烦,抬眸轻轻瞥了他一眼,“你先出去。”
陆景湛沉默半晌,低头往外走。
我知道,这是陆先生在给他施压了。
昭戎父亲的确是个很强势的人,他认为我和昭戎不适合相处。
我看见陆昭戎站得远远地,神情里透着些仓皇失措般的局促,不敢近前。
我沉默几许,想他日日匆忙,实在不必如此沉重,便调笑道:“周家的几位公子我见过,她们无论如何不能在相貌上把你比下去,莫怕,一打照面便赢了。”
他愣了愣,随后短促地笑了一声,“不是。”
他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还有重新翻上来的肃杀的红。
我忽然了悟了他这段时间不着痕迹的距离感,抬眼瞧着他,忍不住深重地叹了口气,朝他伸手,“过来。”
他略显不安地低了低头,手指蜷了蜷,抬头时略带闪躲,“不,你——你就那么说吧。”
我轻皱了下眉,有些惶惑不解。
他为什么……还是那么怕我?
“陆昭戎?”
我耐下性子朝他走了一步,尽量放轻了声音。
“……嗯。”
他短促地应了一声,然后很自然地避开视线。
我心底刺了一下,有些茫然。
可能,是我什么时候想岔了什么。或者无意做了错事伤到了他,以致这么长时间里他还是怕我,我大概……没有疼爱一个人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