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王爷喜静,这是天生的性子,四五岁时就不耐烦宫女内侍跟随,连生母何妃娘娘也不亲近,喜欢一个人待着。
等王爷长到六岁,娘娘发病,神志不清时打骂王爷,从那以后王爷更加孤僻,经常独自躲在昏暗的房间里,不许人进入。
王爷十二岁封王到徐州,一直都是闭门谢客,从不与徐州官员结交,应酬一概推掉,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
只在每年的七八月到平阳县寻医,解除身上积累的热毒。
而每次解毒后都是一刻不停留,立即赶回府城的王府。
六年来,他们都是第一天从府城启程来平阳县,第二天找到燕神医解毒,第三天回王府。
而现在,王爷打乱了六年来一成不变的行程,并且忍耐着不适在人群中行走。
他心中惊奇却不敢问,只得跟着王爷,尽量为他隔开人群,不让人碰到他。
走着走着,他们就到了县衙。
县衙门口堵着人,吵吵嚷嚷,最爱安静的王爷却停下来,站在了这里,站了好一会儿了。
阳光灿烂,洒在地面,屋檐下投下一片阴影,光与暗划出一条界限,泾渭分明。
王爷站在阴影中,前面就是灿烂的阳光,相近咫尺,却不能相融。
王爷一向都是不喜阳光的,就是一个人在房间待着,都要把窗幔全部拉上,万不得已出门时也要戴上斗笠,遮挡住阳光。
现在王爷就戴着斗笠,正面朝向县衙门口,一直没转移过视线。
站了这么久,除了刚刚后退时,王爷连姿势都没改变。
朱管家心中更是奇怪,王爷很少对人和事表现出如此大的关注。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先前王爷在街上并不是毫无目的地闲逛,也不是无意之中走到了这里,而是特意到这里来的。
可是王爷来看什么呢?
凑热闹,看这些人在这里闹事?
即使王爷今天的行为每每出乎意料,让他惊诧不已,他也绝不相信王爷有这样的兴致。
那么,王爷到底要看什么呢?
朱管家心中疑惑,随着王爷的视线,又一次望向聚集在县衙门前空地上的那些农夫模样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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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大门紧闭,十来个人拍打着大门高声叫门,其余人围成半圈,跟着叫喊。
“开门!开门!”
“我们要见县太爷!”
“县太爷,求求你,庄稼要枯死了,给我们求雨吧,求求你……”
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响起,刺破门口的嘈杂,清晰地送入每一个人耳边:“县太爷不会求雨的,他说不下雨是老天爷的错,他不会向老天爷求雨。”
人群有一瞬间的安静,又爆发出更大的喧闹。
“天哪,这说的什么话,老天爷听见会生气的。”
“县太爷真的这么说?”
“是真的,我午时就听到有人在传,说苏老爷去请县太爷求雨,县太爷就这么说的。”
“老天爷不会怪罪吧?更不会给我们降雨了。”
“错的是老天爷,天哪,他怎么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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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的是老天爷、老天爷、老天爷……
一声声钻进裴信耳里,如雷贯耳,回音久久不绝,激得他身子发颤,双拳不自觉地握起。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父皇看他时嫌恶的眼神。
他很少见到父皇,只在过年过节或者父皇寿诞的宫宴上,他能得到允许拜见父皇。
父皇和皇兄皇姐说话,把皇弟招到身边询问功课,笑呵呵地逗弄皇妹,却不会看他一眼。
偶尔视线不小心扫到,总是马上皱眉移开,像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母妃说,怀他时被父皇的其他妃子暗算,身中奇毒,毒素损坏了他的眼睛,他生下来眼睛颜色就与众不同。
父皇请国师卜卦测算,得到上天指示,他的眼里承载着数万魂魄对吴朝皇室的诅咒,是为不祥。
他不明白,明明是被奇毒损坏的眼睛,怎么就成了诅咒的象征?
明明不是他的错,怎么就人人都厌弃了他?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老天要判他生而有罪。
母妃抱着她哭,说对不起他,让他生来就受苦。
然而在母妃发病的时候,又会一句句地咒骂他。
“你这个孽障,为什么要生下来?”
“你怎么不去死?”
“你去死啊!”
母妃披头散发,双目赤红,面色狰狞,盯着他的目光满是怨毒,问他为什么不去死。
活着很难很难,每天都像在淤泥里挣扎,让他透不过气来。
可是即使这样,他也不想死。
他没做错事,那冤魂也不是他做下的孽,凭什么要他死?
不是他自己要出生的,既然生下了他,又凭什么要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