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进了饭店,他瞥了一眼右边长长一排的小包间的走廊。
一个三十来岁的女老板正把啤酒一箱一箱垒起来,她看见阿布站在门口,扶着腰直起身子转回头笑着问:“几位?”
“找人。”
“大厅还是包间?”
“包间。”阿布看一眼手机,“17。”
老板娘抬手一指:“你右手直走就是!”
“哦。”
阿布摸了一把头上的鸭舌帽,他拿着手机,一个一个看着房间上的号码。
他慢慢走着,走廊右侧是成排的玻璃窗,窗外是马路,再往后走,玻璃窗就被空啤酒瓶子挡住了。
17号。
阿布看了一眼枣红色的木门,他还没敲门,门就被打开了。
“喔唷!”阿曲站在门口,他那张瘦脸一下子咧开一个大笑。他仰头看着阿布,笑得皮包骨瘦的脸都挤出了褶子。
他耳朵上和阿布差不多的一个银耳环跟着他的笑在晃。
(彝)“我还说出去接接你!”阿曲拽进阿布后关上了门。
(彝)“认路。”阿布低头进了房间门,他摘下了鸭舌帽。
他打量了一眼包间,一个小女孩正坐着喝着茶看他。她穿着普通的衣服,T恤和白纱裙。也是又黑又瘦,扎了个马尾。
她坐得大剌剌的,来了人也不坐好,手放在白纱裙上,在分开的两个膝盖间使劲往下压。
(彝)“快点!”阿曲绕过阿布,他指着阿布和小女孩说:“(彝)叫哥哥!”
(彝)“哥哥。”小女孩听话地叫了。
她叫完哥哥,拿着茶杯翻着大眼睛看阿布。
(彝)“她是我女儿。”阿曲抓着阿布的胳膊在小马扎上坐下,“(彝)阿曲诗薇,你俩小时候被抱在屋外头一块晒太阳,哎哟你肯定不记得了,你那时候才6、7岁,她才1岁多。”
又是还没等阿布说话,阿曲就开始自顾自地絮叨:“(彝)真快啊,一下子阿芝莫都死了十来年咯——你阿达——”
阿曲一停顿,他给阿布面前的玻璃杯倒了一杯茶。
(彝)“早知道那回不让阿木去了。”他放下茶壶,张着手用拇指边抹了两下眼睛吸了吸鼻子,“(彝)为了那两千块钱,搭上一条命,我现在才知道那象牙不光两千。亏了你还活着,我以为你跟着你阿达一块死了。”
阿曲抬头:“(彝)你们那晚什么样?”
那晚。
阿布看着这个眼前陌生却说着他们是亲人的男人。
他又看向了那个妹妹。
她也学着他的坐姿,手肘搭在膝盖上,和小男孩一样。
阿布摇了摇头。
(彝)“那象挨了一枪,疯了,到处找。他就把我装筐子里推下去了,他去找象。”阿布低下头,他的手在膝盖边用拇指把手上的指关节掰出‘咔咔’声,“(彝)他喊,象找他,我摔下去了,他——”
阿布抓了一把头,他端起热茶:“(彝)他去找象了。可能被象踩死了。可能,被象牙扎死了。不知道。”
(彝)“我没摔死,摔残了,醒了就爬了一会,碰上一个母象。它孩子刚生,有毛病,走不了路。然后母象就走了,可能,听见追他的那公象的动静了。”
(彝)“再就是追象的人看见小象了,给西双版纳这边打电话。”阿布端着茶杯,可他没喝茶,他放下茶杯,搓着指尖已经被烫热的茧子,“(彝)他们说话,我也听不懂。找了个汉人养我,我就跟着长。”
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再多说之后阿爸和他的事情了。他刚刚说‘汉人’的时候都说的很快,生怕阿曲听清。
他怕,阿曲让他走。
因为他们是一家人。
他——是想跟着回凉山。回彝族去。
叫他彝族的名字,穿着彝族的衣服。骑马,满山头跑。
可是阿爸,他也想跟着阿爸。
他是感恩阿爸,最主要是,他离不了阿爸。
阿爸养他十年,从喂他吃的第一口面条开始。比阿达养他的时间还长。
阿爸也是他的家人。
阿布说的时候,阿曲诗薇就一直在听,她眼睛怯怯的,很乖,但是又感觉很野,赶着小孩正当皮的时候满山跑的那种野。
可能现在乖只是因为怕人。
阿布不说了,阿曲这才从十年前的事情连上了今日,他的手掌搓了搓膝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彝)“真是命大啊,孩子。亏了阿芝莫保佑你,捡了一条命。我这十年,一点都没好过,我以为你和你阿达一块死了,做梦我都哭。”
阿曲低着头:“(彝)我恨啊,早知道我和你们一块去,还能有个照应。你那么小,知道个啥?”
他突然抬起头,换了四川话:“最主要嘞还是那个雀雀还是什么山雀嘞人骗我们!他说象牙不犯法,我后来才知道嘞个犯法!那还是亚洲象,人家要的都是非洲象!非洲象也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