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竹曾与书生上辈子有缘,衔草报恩,将他带出竹林。
后这断口再未生长,书生感念其善意,便化作一块顽石,生世相伴。
平淡无奇的故事,我却泪流满面。
若有来生,我亦愿化作顽石,只盼你路过我时,能相望一眼。
别后萦思,无使或释。
...
这些信有长有短,长的足足写了两面信纸,短的则只有寥寥数语,不外乎是闲散口吻,谈一谈今日天气,或说一说近期心绪。
是用普通到随处可见的金线宣纸写成,羊毫笔锋轻重不一,有的力透纸背、如锥画沙,有的却字迹模糊,像被泪水洇开的墨团,认不真切。
她隔着透明塑封,颤着指尖去揉信文落款的三个字。
【应华年】
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筋骨之下是满腔柔情,笔锋向内收束,似把所有刃尖向着自己。
闷窒车厢,沉默许久。
旧时书信寄情意。他这尘封多年的一笔一划,终于在他生前预料不到的境况下重见天日。
却也不知好坏。
他们还停在终南别馆外设的露天停车坪,两道亮着一排垂坠白玉兰的路灯,灯火影影绰绰,映出贺清越伸过来的腕骨修长明晰。
灯光静得如一个短暂缥缈的梦。初弦从他手中接过剩下几封,借着他旋亮的第二盏灯,掌心拂扫页尾沾上的细小尘埃。
她翻来覆去地数,只有57封。
说多,在这个短视频爆炸的年代,一个人一生能写57封书信确实很多;但说少,他也确实没能给初弦留下什么。
每一封的开头不尽一致,但大同小异。
致初弦
我儿初弦
念我女
却没有常见的,
见信如唔
初弦亲启
盼回复
因为他知道,这些信永远不会送到她手中,不会被写了千万遍她名字的小姑娘看到。
所以他不期待一声回信,就好像他其实并不期待能听她念一声“爸爸”。
初弦翻过一面信,想来这是初稿,没有经过二次修改,背页有错写字迹,胡乱描着她的字。
弦、弦、弦。
她小时候刚学写字,比起姓,她的字比划要更多更杂,但她一直写得很好,后来学了瘦金体,两个字铁画银钩,骨力瘦劲,是她写得最好的两个字。
但初弦现在才知道,原来少时习过的拓本,皆源于他的字。
看,命运就是如此曲折离奇,以她绝对想象不到的方式应回她身上。
初弦喉间窒涩,唇角抿得悲苦。
怪道应嘉涵会那样说。这是属于你的东西。
是写给你的,但原本不打算让你知道的秘密。
应华年当然没想过将一切公之于众,他病最重的那段时间,有时会暗嘲着想:还好初思不知道这一切,不知道他发现了初弦的存在,她一定会编造一个不完美但很合适的故事,让小孩子在最初记事那几年明白什么叫善意的谎言。
她想这些信多半是随兴而起,常是有了上句没下句,文字之洒脱。
他或许曾想过将一切付诸大火,但或许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绊住他的决定,又或许他实在是没等到这一天。
当年最先发现这些书信的人会是谁?应华章吗?还是应老爷子?
他们会在难以入眠的深夜里反复阅读他写下的文字,并逐字逐句地提炼出他不曾喧诸于口的爱意吗?
他生前仅仅留下的只言片语,全给了初弦。
他们会不会在某一时某一刻怪过她?
是怪过的吧。
不然他留下的这些,不会轻飘飘地落在她手里。
尽管她从未表露自己对父爱的渴望,但老爷子——
这么多年,他也不曾将应华年留下的一切公之于众。
他甚至没主动提过他。
却让她学他写过的字,不动声色地将她往他曾经走过的路上推。
初弦半垂着眸,手指仍捏着页脚,她低声说:“从前我觉得爷爷对我好,大概是对我有愧。可我没想到,他有愧的对象根本不是我,而是他。”
此时此刻暖黄灯光铺洒,她指端苍白如冷雪,慢慢摹着“致初弦”这三个字,忽地哑声笑起来。
“可我要的不是愧疚。”
你能明白吗?我要的不是愧疚,不是,从来不是。
也不是弥补,更不是偿还。她要的,不过是人世间最寻常不过的一场亲缘。
..
原来,这也是奢望。
初弦性子软,声线也软,她真像一团雪做的人儿,融了会化作一池温温春水。她不烦人,也不恼,总是乖巧地坐在一旁,同她说上话了,就对那么无伤大雅的几句。但更多时候,她总是一个人。
她总是一个人。
所以连开十一个小时夜车来见她那晚,贺清越暗自决定,他这辈子是不想再看他的小姑娘孤零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