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是有一些好茶的。
祁门红茶,云南滇红,福建大红袍,都是他戒烟戒酒之后的消遣。
在茶台上泡一壶茶,和小辈聊聊天,知晓一些年轻人的新动向,是赵力退休以后养成的爱好。
尤其是张喆这个年轻人,很对他的口味。
和五大三粗、性格暴躁的赵冬不同,赵力年轻的时候,是斯文俊秀那一挂的。张喆虽然长得和他不像,但神情与做事的态度,大有几分他年轻时的风采。
人老的时候,就很向往年轻。要是看见一个人有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恨不能把他当一副镜子,互相对照。看看他的好,再看看他的不足,得到“还是我当年强一些”的结论,以此来安慰自己逝去的年华。
有些藏在心里不能说的秘密,也偶尔有些想要释放的瞬间。
这种事,不能和李丽芳说,也不能和儿子说,可以说的,也不过就是他当做忘年交的小张了吧?
在赵力的眼中,小张人特别好。从不多话,不说人是非,踏踏实实带着俩孩子,一儿一女……是赵力羡慕的“好”字。
曾几何时,他也是拥有一儿一女的人啊。
他的抽屉里,有一个装茶叶的铁盒。封面印着“七子普洱茶饼”。
李丽芳知道他爱喝茶,基本上不太动这些东西。
她不知道的是,这个盒子里,藏着赵力时不时就想拿出来回味的东西。
两个珍藏了许久的茶饼中间,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里,赵力和一个年轻女人有些拘谨地手执酒杯,站得很远。不知道是谁从哪个角度拍下了这张照片,光线很暗,赵力显得整个人有些阴郁的文人气质,但那个女人却唇红齿白,大眼睛尖下巴,笑意盈盈的,和姜海环有八分相似。
赵力记得当年这件事闹出来的时候,李丽芳曾经打上门去,但并没有和她碰过面。没几天,她就从单位离职了。
半年以后,她给他写了一封信,约他在他们第一次约会的电影院见一面。
泾城就那么点大,89年的时候就一个电影院。约的还是周末……赵力觉得肯定会有人看见的,对他影响不好。
那时候他在单位正准备和同事竞争一个岗位。尽管有过一些生活作风上的问题,但赵力的能力还是有口皆碑。他对这个岗位势在必得。
见到这封信之后,他着实犹豫了很久,甚至一度失眠到辗转反侧。
他半夜披衣起床,发现浑身汗涔涔的。李丽芳带着赵冬睡在一旁的小房间里,他站在母子俩的床前犹豫了许久,撕掉了那封信。
但日子临近了,赵力还是决定去赴约。
他怀着又愧疚又复杂的心情来到约定地点,没想到她没出现,却托人抱了个孩子来。孩子很像她,看模样就是她的翻版。
赵力算了算时间,马上明白了。这孩子……是自己和她那一夜鸳梦的结果。
他立刻手脚冰冷,连呼吸都要停滞了。
有个同事带着自己的媳妇来看电影,看见赵力抱着个婴孩,还笑笑问:“赵副主任,来看电影啊?”
“不是不是。”赵力哄着怀里突然大哭的女婴儿,手忙脚乱地开口:“帮人看孩子,这孩子妈妈去厕所了。”
“哦哦,您真是热心肠!我们先进去了。”对方领着媳妇离开。
天气很热,赵力的额头沁出一排冷汗。
怎么办?他害她丢了工作,他是有错。他与她情难自已,他更有罪。可她关键时候给自己丢了这么个烫手山芋,万一被单位的人发现……
赵力不敢想下去。
不行……这个孩子,他不能要啊!
610路公交车到泾水站,需要一个小时。
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赵力哐当哐当坐到了终点。
小女婴一路上已经哭累了,现在没有了力气,迷糊地睡过去了。但她好稚嫩好娇小,似乎一不小心就要化在他的掌心。
赵力一时心软,又有些犹豫不决。
售票员见整个车厢就他一个人了,问他:“同志,你是终点站下车吗?”
赵力狠不下心肠来,问了句:“终点站是泾水站对吧?”
“对。还有两站就到了。现在过去时间刚刚好,可以看到夕阳。今天有火烧云。”售票员说。
赵力下车的时候,怀里的女婴还没有醒。他看着天边的夕阳,映着河面,那波光粼粼的美景,在赵力看来,却像一条被下入油锅烹饪的鱼,焦灼,难受,无力。
太阳一半在水面,一半在天空。
交界之处,有一种绚烂到模糊黑白界限的美。
水面的波光被投入的外物所搅动,泛起美丽的涟漪。
有时候罪恶的举动,往往就在一些美丽掩盖的外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