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蜷在那里,像一只负伤的兽。细碎的呜咽间断逸出,每一声都短而促,像是怕人听见。若不是丁灵亲眼看见,便要以为这是静夜里漫不经心的一点碎响。
他在哭,又或许是痛呼——不论哪一种,他都泥足于极致的痛苦中。难怪这个“后头”从来不许外人进来。而他应也想不到自己今夜会来。
丁灵坐着,无声地听——不能现身,她现在现身,跟杀他有什么区别?
许久之后,男人终于坐起来。他从怀中取出那方旧帕,郑重地展开,郑重地擦拭,又郑重地收回心口处。站起来,绕到床榻后。
不间断的水响,又是衣料窸窣。丁灵哧一声点燃油烛,床后声音瞬间消失。阮殷厉声喝问,“什么人?”
丁灵握着油烛走过去,含笑探头,“是我——还有谁会半夜来此么?”
阮殷面上湿漉漉的,应是刚撩过水,亵裤堆在地上,阔大的中单下修长白皙的腿隐约可见。男人遍身凌厉的煞气还未散去,却是这般不像样的装扮,便难得地显出滑稽来。
丁灵忍不住笑,“给老祖宗请安。”
阮殷目中透着难以置信的迷茫和兵荒马乱的失措,情不自禁退一步,脊背抵在木架上,“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这么一动,白得晃眼的一双腿更多地暴露出来。男人紧张至极,趾甲紧缩,用力到发白,死死扣在清亮的砖地上。丁灵看一眼便移开,“我来看你——怎么,不能来?”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阮殷百倍慌乱起来,隐秘地庆幸刚净过面,“你什……什么时候来的?”
丁灵直视他惊措的双眼,“刚刚。”目光从男人滴着水的发梢移向修长的脖颈,停在赤着的水淋淋的一双足上,“你在洗浴?”
“不……啊,是,我只是擦一擦。”阮殷抖着手,扯过搭着的外裳遮挡身体,“丁灵,你先去外头。”
丁灵点头,“你洗完出来——我带了好吃的。”便掌着灯走了。点起小泥炉,蒙上铁丝网子,打开带来的甜酒。小太监早前送过腌好的鹿肉,丁灵用竹夹拣了,铺在网子上烤。
香味弥漫出来的时候,阮殷终于出来。他换过了衣裳,随便搭着身天青色野袍,修长的脖颈白得耀眼。他应是极其精细地洗过,透着湿润的水汽。
丁灵看一眼,“真好看。”
阮殷循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身后,“什么好看?”
“你。”
阮殷一滞,瞬间觉得自己好似上了蒸笼,七窍都在冒着滚烫的热气,一时连手足tຊ都不属于自己,不知该往哪里摆。
丁灵望着他笑,“以前有人说过么?”
第40章 第二次
阮殷一滞, “没有。”他冷静一些,慢慢走近。丁灵随手拖一条杌子放在自己身旁,阮殷停在她身边,慢慢坐下。
“怎么会呢?”丁灵侧首看他, “你这么好看, 从小到大不知多少人夸,定是在哄我。”
阮殷道, “我倒觉得——是你在哄我。”
“那便是你们那民风别致。”丁灵笑道, “见着好看的哥儿竟能忍着不夸奖。”
阮殷是带着没顶的绝望回来的,他在崩溃和倒塌的边缘纠缠许久才能勉力支撑,可现在挨着她坐着, 竟又生出微弱而隐秘的欢喜,让他觉得这个世界仍是值得依恋的,“不是。他们也夸的——无骞从小被夸到大。”
丁灵点头, 只能说阮殷时运不济,身边还有一个相貌惊为天人的阮无骞,“是他们没有眼光, 我觉得你更好看。”丁灵倒两盏甜酒, 分一杯给他, “来陪我吃一杯。”
阮殷握着, 同她碰一下便一仰而尽,忍不住摇头,“这么甜……”起身往隔间去, 回来时一手提着一只青花瓷坛。另外取一只杯,倒满了, “甜酒归你,这个是我的。”
“什么酒?”
“欢喜州千夜白, 这个窖藏已经超过三十年,烈而绵,来陪我一醉解千愁。”
丁灵纠正,“是你陪我。”
阮殷无声地笑,自己倒酒自己吃,片刻三杯烈酒落肚。丁灵道,“慢点,有鹿肉。”
阮殷问,“丁灵,你今晚怎么会来?”
“你要不要猜上一猜?”
阮殷皱眉,“猜?”
“是。”丁灵含笑道,“你猜猜我为什么会来?”
阮殷无声地倒着酒,一杯接一杯往口里倒。许久才道,“你回去看到我的帖子了。”
丁灵没想到这个人如通鬼神,便耍起赖来,“不对。”
“不对吗?”阮殷一滞,又饮一杯,“那我认输,你告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