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庚祥对上她目光,抛却同僚的关系,换成了平常作为长辈对她的称呼:“周丫头,身在朝堂,处处是身不由己,天子尚且不能随性而为,何况是他。”
“那时他不过八九岁,已经能举起半人高的剑。他是宁氏子孙,自然不缺天赋,却必须藏着掖着,不敢叫任何人发现,毕竟,宁家已不是从前的宁家了。”
他继续说着,明明字都识得,却几乎叫她听不明白:“宁家扎根于魏都,就必须遵守魏都的规则。偌大的朝野,再也容不下一个姓宁的将帅出现了。”
周岚月浑身一颤,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世家势大,尤以魏都脚下最甚,但百年来都保持着一定的秩序,心照不宣地维持着平衡。
宁家以军功发迹,代代为将,曾经手掌百万兵权,煊赫一时,受到一众世家的忌惮,后来,家主和继承人在夺嫡中双双战死牺牲。
自那之后,宁氏手中再无实权,几乎败落。
皇帝的庇护到底有限,宁深作为嫡系唯一的后嗣,但凡行差踏错一步,都有招来祸患的可能。
她想到什么,声音变得艰涩:“所以,这就是他装作患有腿疾的原因吗?”
严庚祥说:“这是他母亲为他选的生存之道。”
十几年前乱军攻入宁府,虽然伤了他的腿,却很快就已经治好,远不至于落下病根,影响日后。
然而,宁氏军中余威尚在,只有他身患不愈之症,才能彻底断了他子承父业的可能,在世家监视下谋取生机。
世家不能忍受宁家再掌兵权,东山再起,却不会为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文臣。
“子沉这孩子,平时看起来成熟老成,实际上心思重,最不愿被人同情怜悯。他放你在心上,这些事,定不会主动与你说,就当我这个做老师的越俎代庖了。”
严庚祥笑着说:“我与你父亲是多年老友了,如今看你与子沉走到一起,我很高兴。”
这便是认可她了。
周岚月自然欣喜,当即站起了身,对着面前人认认真真一揖:“严伯父就放心吧,我和他一定好好的。”
宁深腿疾的名声在外,她知道是假后便没再在意,也并未深思过他这样做的缘由。
如今一想,凡人都想完美无缺,哪里会有平白无故抹黑自己的人呢?
与宁深互通心意这么久,她竟从未想过这些事。
她记得,宁深七岁拜入严氏门下,之后一直跟随严庚祥学习,后来参加科举,一直走的是正儿八经的文官仕途,看不见一丝一毫出身武将世家的影子。
这么多年,他是不是也会在散学回家后把自己关进书房,偷偷擦拭心爱的兵器,亦或在夜深人静之时,看着挂在墙上的甲胄出神发呆?
好在他在文士一途上走得很好,进士及第,任学士,拜尚书,入内阁。
群狼环伺下,即便不能如愿承袭祖业,他也没有辜负母亲和家族的期望,独自支撑起了偌大的宁国公府。
注定会发光的星星,就算被迫遮掩一面光华,也会从另一面露出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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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午时,宁深和郑夫人终于归府,周岚月什么都没有问,随众人一同用了午饭。
面对两位敬重的长辈,她不免有些局促,在桌下踢宁深。后者知道她紧张,就主动给她夹爱吃的菜,把她面前的碗填得满满的。
毕竟他殷勤得一反常态,将老师和母亲促狭的目光全吸引了过去,自然就无暇注意他身旁的鸵鸟了。
饭后,严庚祥称还有要事,便没再多留,先行告辞了。郑夫人也笑吟吟回了房,主动把时间留出来给两人独处。
周岚月跟着宁深来到书房。
门合上,她没有说什么,径自转过身,走到面前抱住了他,下巴垫在他肩头。
女子身上带着木质香气,清清淡淡却很好闻,随着靠近萦绕在鼻间。
宁深被她突然的动作弄得一僵,想回抱又怕唐突,直挺挺站在原地不知该怎样做,内心挣扎片刻,只放柔声音问:“和老师没说上话吗?”
她一向是生动而热烈的,很少有这样沉默丧气的时候。
况且他离开时还好好的,现在就变成了这样,难不成是和老师相处太过紧张,还没缓过劲来?
“……不是。”周岚月闷闷答。
这种小事哪里会影响她的心情,是她想起他的事,多少有些开心不起来。
周岚月放开他,回头去寻那把长剑的身影,握住剑柄抽出一小段,便能看见晃眼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