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煎好的时候,屋子里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
老媪脸色一变,当即跑进了屋。
“老头子!”
田郎中的声音忽然就变得很虚弱,“翠娘,我这一生,行医坐诊,好善布施,没想到,临了,不仅败光了祖上的积蓄,连自己的治病钱都没有,还累得你当尽了嫁妆,我对不起你啊!”
“……我有悔啊!”
“……我有——”
声音戛然而止,老媪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老头子!”
屋内的哭声持续了很久,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很压抑,听得周歆心里堵得慌。
张卿清眼里泛着泪光,“那几个流氓呢?不能报官吗?”
周歆道:“就算报了官,哪个官差敢去抓那几个脸上生疮的人?再说,这时候战乱四起,各地都在反抗朝廷,当官的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怎么会管老百姓是死是活。”
张卿清默然一瞬,还是很不服气,“……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哇?”
沈既白道:“生逢乱世,民本难生。”
眼前的画面极速变动,犹如时光的洪流在飞速逆转,再停下来时,阿坷已经长大了。
柳树下添了座没有碑的新坟,那个经常轻抚他头发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学着老媪的样子,每天打扫一遍药铺与院落,然后就提着农具,在院子里种药,采药,炼药,煎药,然后将煎好的汤药放在田郎中的坟前,守着石碑坐到天黑。
没多久,有个小偷来偷药材,两个人正面撞上,阿坷打量了半晌他的模样,然后就跟没看见似的,继续在院子里忙活。
小偷的胆子大了起来,隔三差五来一趟,见阿坷始终没有反应,便肆无忌惮起来,每日都掐着点来药铺搜刮药材。
有次被路人撞见了,他还一脸无所谓,“他就是个傻子,怕他作甚?要不你也偷点拿去卖?”
见此,左邻右舍再看见也只当没看见。挂在篱笆架上的鱼肉早就腐烂,发臭,如同这个腐败的世道,吸引的全是蝇虫。
田氏夫妇的坟就在柳树下,冷冷清清的,除了阿坷,连个来祭拜的人都没有。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阿坷长成大人,将空空如也的药柜再次填满。
这时,一名蓄着络腮胡的大爷冲进来,直奔药柜。还没等他抓出里面的药材,就被阿坷按在了地上。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弱小,无助,连保护亲人的能力都没有的小孩子了。
络腮胡也老了,脸上生满了疮,他祈求阿坷救自己一命。
阿坷像没听见似的,将他押出了药铺,便自顾自地煎起了药。
络腮胡一闻到药味,便睁大了眼睛,跪在地上,祈求阿坷给他那碗药。
阿坷没理他,将煎好的药放在田郎中的坟前,又折返回去煎下一碗。
见状,络腮胡走到田郎中的坟前,朝墓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端起坟前的药碗,一饮而尽。
第二日,络腮胡又来了。
这回他没再与阿坷说什么,只坐在坟前静静地等着,时不时会和墓碑说两句话。
等阿坷煮好一碗药,放在坟前,继续煮下一碗时,他端起药碗一口喝光,擦了擦嘴巴,离开了。
周歆这才发现,阿坷日复一日种植的药草,都是治疗鼠疫的那几种,十年来,他囤积了满满一药柜的药草,每天都会煮上两碗,煮完再将药端到田郎中的坟前。
第三日,涌进药铺的人变多了,几乎都是围在篱笆边看戏的熟面孔。这些人和络腮胡一样,一进来就盗药,被阿坷一一扔出了药铺,便只能守在檐下抢那碗刚出炉的汤药。
第四日,来的人更多了,熟面孔,生面孔,甚至还有几岁的熊孩子。阿坷只阻止熟面孔进药铺,对生面孔全无防备,有的人认识草药,便自行抓药离开,不和檐下的人抢。
渐渐的,来药铺的人变得越来越多,他们争前恐后地抢夺着汤药,阿坷从早忙到晚,始终没腾出来一碗放在田郎中的坟前。
他回屋里重新抓药,一打开药柜,发现每个柜格都是空的。
这些人,已经将他囤积的草药偷光了。
阿坷眨了眨眼,忽而像几岁孩子一样瘫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院子里的人听到了,涌进屋里,追问着,“药呢?还有药吗?”
“这傻子怎么不煎药了?”
“你喝到了吗?我抢了一天愣是没抢到一碗!”
“要不是不知道剂量,谁在这守着,早拿药回家煮了!”
众人七嘴八舌,竟是无人关心他为何会哭得如此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