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年来,如此费劲巴拉地和你们死磕,是想打通去往秀容的道路,以便带着人马,去和蛰伏着的尔朱荣会合。
要是知道这些,你可能就不会觉得,投降卫可孤,是一份羞辱。
不过,你已经是一家之主,晓得该为一家人考虑。既然妻子这么言简意赅地说了,你就该早些决定。
你的犹豫,从来不超过半柱香的时间。
你妻子,说完那句话,才刚刚为岳父点燃的那柱香,才冒出最初一点点白灰,你就决定,听她的话,投降卫可孤。
你走出娄府,往衙门口走,去那张招降告示前面排队,投降的队伍,已经排了老长,那葛荣,却还在口沫横飞地四处宣扬,他是沃野人。
你为要和这样的人,站在同一个队列里,感到剧烈的羞赧。
死寂的街上,忽然一阵喧闹,你扭头一看,是贺拔氏一家,全部被捕了,你看见老大贺拔允,和老三贺拔岳,一左一右地扶持着他们的父亲贺拔度拔,而老二贺拔胜,则被活活捆成了毛毛虫的样子,被六个沃野壮汉,高高举着,都还在不断蠕动挣扎。
居然能活捉他?你心里也惊讶。
贺拔胜忽然朝你这边看过来,你虽然赶紧躲藏,却还是被他给看见了,他盯着你的那种眼神,深深地刺伤了,你的自尊。
没办法啊,总得活下去啊,你还有一大家人呢。
排了整整一个时辰,终于到你了,登记的人,喝问了你的姓名,年龄,有无马匹之后,扔给你一条与他同款的黑色领巾,叫你系上。
你就系上了,然后,转头就看见,也系着同款黑色领巾的葛荣,他看见你就嬉皮笑脸地说:“我,代表我们沃野人,欢迎你!”
看着他那一嘴黄牙,一脸的褶子,你差点没吐出来。
你是最后几个投降的了,登记完了,沃野人就要你们出城,马上跟着他们一起走。
这却在你的意料之外,你说想回家,跟家里说一声,一伙沃野人就逼到你面前,拿刀指着你,叫你少废话,走!
你刚想反抗,却远远看见你那白鹿般的妻子,站在街角,一手指着自己的大肚子,一手朝你急切地摇。
你明白,妻子是在劝阻,也是在送别。
活着,就能回来,她是这个意思吗?
妻子的意思是,别冲动,她在想办法。
你跟着他们,走出了怀朔南门,一直走到黄昏,他们开始埋锅造饭,葛荣代表他们沃野人,留在后面,看守着你们。
后面一阵马蹄声,你看见,那是你的大宛马,马背上,是弟弟高琛,葛荣挡上去,喝问他要干什么,高琛翻身下马,往葛荣手上塞了个东西,夕阳照耀下,那东西黄得刺眼,相当刺眼。
葛荣一下就不出声了。
那是,一种哑药吗?
高琛过来,径直拉你上马,才慌里慌张地说:“快回,嫂嫂要生了。”
你那灰丧的心里,登时冒出了一个太阳。
在岳父灵前,你的白鹿,为你诞下一儿一女,这对龙凤胎,虽然早产,却也还算健康,你一手一个地抱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你给男孩起名高澄,说是感谢弟弟高琛冒死前来相救,所以起个和弟弟谐音的名。
其实,你妻子知道,你不光是这个意思。
因为,你给女儿起的名字,叫高清。
高澄、高清。
澄清。
你妻子知道,你终究还是看完了,她推荐给你的南朝书籍《世说新语》,你还记住了,其中一句: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
你妻子曾经担心,你这个人啊,甘于平凡。
可是,在这大悲大喜的年岁,看你这大起大落的命运,就算你想平凡,又怎么平凡得了?
好了!卫可孤的人,都走了,现在你不需要投降了,可是家乡怀朔,已然化为焦土,也不可久留。
天要下雨了,你闻到空气里,有暴雨前的土腥味。
你却没想到,赶在豪雨之前的,却是一阵罕见的雷暴,一束霹雳下来,唤起地狱的野火,到这人间来,处决这满地刚刚饮过血水,因而一身罪孽的枯草。然后,苍茫大雨,无尽滂沱,这天地,在忙不迭地清洗着,糊涂的人类,泼给自己的满身污浊。
天昏地暗,你终于分不清东南西北,这却让你感到自由,前所未有的轻松自由。
反正分不清方向,那就可以走向任何一个方向。
是不是选择任何一个方向,都会游向同一个宿命,亦或,因为选择了不同的方向,宿命,也随之有所不同?
你不知道。
那么现在,何去何从?
你这样的小人物,宏大的历史,没有给你预留,任何剧情,高贵的命运,没有赋予你,任何使命。你不需要考虑,任何的命中注定。你得好好在人间走上一遭,才有机会回头,认识一下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