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赵贵那欠揍的样子,想来他回家,也是做足了功课,这回捣乱,捣在了点子上,所以,气焰才如此嚣张。
熟读史书的你,其实知道,皇帝与天王,这两个称呼之间的区别当中,凝聚着入主中原的游牧民族,两百多年来的所有惆怅。
两百多年前的西晋末年,匈奴、鲜卑、羯、氐、羌,五大游牧民族闯入中原,史称五胡乱华。
百余年间,五胡先后在北中国,建立了十五个割据政权,连同当时北方唯一的一个汉人政权北燕在内,统称十六国。
光速崛起,光速堕落,是十六国的一致特色。哪怕其中的后赵、前秦这种,巅峰时期,曾经短暂统一过北中国。
这其中的原因,在于游牧民族的军队,实际上,就是这个民族的全部男丁,而这些男丁,则又分属于,各自不同的部落。
各自不同的部落,为了某个目的,组建成一个联盟。
在汉人看来,这个联盟,就算做是一个国家,一个王朝。
实际上,这种联盟,与中原式的王朝,相去甚远。
中原式王朝,兴起的方式,是足够写成一部大书的创业史,无数英雄,可以在其中挥洒壮志。
中原式王朝,灭亡的方式,是在时光的消磨中,慢慢腐烂,整个过程,还会穿插几次,救亡图存的悲壮艰难。
而草原式王朝,兴起的方式,往往一战胜,而天下大定。
灭亡的方式,也往往是一战败,而天下尽失。
因为草原王朝,实质上是一种部落联盟。
既然只是联盟,就可以迅速组合,也可以迅速解散。
这样的联盟方式,与上古时代的西周类似。因此,慢慢开始学习中原文化的草原盟主中,在选择自己的尊号时,好些都放弃了秦汉式的皇帝,而选择了西周式的天王。
且只有正儿八经做出些事业的盟主,才有资格自称“天王”。比如短暂统一过北中国,曾经盛极一时的后赵石勒,与前秦苻坚。
“天王”这一称呼,在这个时候,就意味着一个松散,短命的草原式部落联盟。
直到北魏拓跋家族的出现,在机缘巧合之间,废除了部落兵制,鲜卑王朝,才拥有了绵延至今的国祚百年。
拓跋家族因此直接做了皇帝,不称天王。
北魏孝文帝激进的汉化改革,激化了胡汉矛盾,老派的鲜卑人,在激愤之中,要求恢复传统的草原制度。
作为一个汉化的新式鲜卑人,宇文泰深知,继续深入汉化,是进步,但自己的身边,那么多老派鲜卑人的情绪,也需要照顾,于是,在他的改革中,又掺杂了部分向着鲜卑旧俗的退步。
比如,府兵制的顶层设计,西魏政权的这个董事会,是由八位柱国大将军组成,分管二十四军府,其实就是把部落兵制的旧俗,提高到了政府执行的层面。
宇文泰一边出于无奈,靠着自己无与伦比的威望,维持这种新瓶装旧酒式的部落兵制的稳定。
一边暗中期待,其他七位柱国大将军,自然死亡,之后不再增补,其分管的军府,收归直辖。
董事长的理想,总是想着要废黜董事会。
结果,等来等去,他也只等到了一个李虎,先他而去。
然后离去的,却就是他自己。
赵贵在这个微妙时刻,提出有关天王的提法,可以说,恰到好处。
如果宇文家族,不做皇帝,只做天王,那就意味着宇文王朝,只是一个结构松散的部落联盟,一着不慎,就有瞬间散架的可能。
散架的话,又要搭新架子,搭新架子的时候,大家就都有,做首领的机会。
可如果让宇文家族成了皇帝,皇帝就会继续收回兵权,没了兵的大将军,就像没了毛的大公鸡,除了被宰之后上桌,还能有什么戏?
这一回,赵贵的提议,涉及到大家的切身利益,就算是忠心耿耿的于谨,也没有再像上次那样,歇斯底里地公开支持你。
赵贵笑吟吟地等着你发言,只要你出言反对,就会立即引起纷争,只要起了纷争,就能把水搅浑,水浑了,他才方便摸鱼。
偏不要你摸鱼!
他赵贵,要乱,你,却偏要稳。
政治斗争经验满级的你,不愧是宇文泰看中的托孤之人。
你竟然同意了赵贵的建议,让宇文觉不做皇帝,只做天王,就此化解了这场,在每个人的心里,已经剑拔弩张的意气之争。
你也不着急,反正天王,好歹也是一种君主的称谓,既然承认宇文家族是君主,那又何愁,收拾不了你赵贵?
你用这种缓急结合的方式,让宇文泰生前,关陇集团的团结局面,得以继续保持。
然后,你们团结一致地,与西魏皇帝元廓,谈妥了禅让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