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的身体本不知冷暖,可那时候,那一点微弱的火光,无端让他一只连心脏都没有的鬼感受到了暖意。
那也是一只鬼魂,罩在破烂的青布长衫下,像是远方而来的旅人。
但他手里提了青灯。
在那只鬼魂经过身边时,医尘雪给他让了路。
得了青灯的鬼魂是要去往昔之地,再到归墟入轮回的。与他这种受了天谴的不一样。
医尘雪给许多鬼魂让过路,这已经成了下意识的习惯。
但因为少见形单影只的鬼魂,他的目光便在那只鬼魂身上多停留了一会。
很快他就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事实,那只提着青灯的鬼魂绕过他身边,竟停在了他身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是因为被盯着看,所以不走么?
医尘雪这么想着,便收回视线,缓慢地扭过头来,随意拣了个方向飘去。
只要走远一些,那只鬼魂就会离开吧。
好像成为鬼魂之后,他就不再会去深究一件事的缘由,所以只是简单地认为,是他的审视阻了那只鬼魂的去路。
然而,医尘雪飘出去好远,白雪压枝发出簌簌声响,他回头望去,那只鬼魂仍然提着青灯跟在他身后。
他停下来,鬼魂也停下来。他一动,鬼魂也跟着动。
医尘雪成为鬼魂以来,第一次碰上这样的怪事。
鬼魂过境,形单影只的有,成双成对的也有,见得最多的是成群结队的。
他们虽姑且算是成双,但一只有青灯,一只没有青灯,这样的组合放在什么时候都很奇怪。
医尘雪很想开口问一问,但他是无法说话的,即便他说了,跟在他身后的鬼魂也未必听得懂。
于是从那一天起,人间的花开花落,生命的新生消亡,不再只是医尘雪一只鬼看着了。
跟在他身后的鬼魂总是和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让青灯的火光能照亮前路。
医尘雪原以为,也许是青灯出了什么差错,没有指引这只鬼魂去往生前旧地,但天道总不会放任不管,时间久了,青灯自然而然就会修好,这只鬼魂终有一天也会离开。
到时,又只剩他一只鬼看青山,看云起,看这人间灯火醉风烟。
可是寒来暑往,一场又一场花落,一段又一段长路,这只鬼魂还是提着青灯,始终落了点距离跟在他身后。
这种时候,医尘雪反而有点感谢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天谴。
寻常鬼魂不知人情冷暖,他却知道。
寻常鬼魂不懂因果缘分,他却明白。
寻常鬼魂也不会因为另一只鬼魂的陪伴而生出欢喜、慰藉,但他会。
茫茫天地间,大雪覆白梅。
在不知第几轮这样的寒冬里,医尘雪迫切地想要转生为人。
他十分想同那只鬼魂说上话。
于是,他不再循规蹈矩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青灯,他决定去往归墟。
天谴的好处还有一个,别的鬼魂只会跟着青灯的指引前进,他却可以想去哪儿去哪儿。
那一日,远山如黛,云雾缭绕其间,他和那只鬼魂驻足在山上,等鬼魂过境。
他们等了好几个日夜,终于在一个起风的夜晚,等到山脚亮起了一点火光。
接着越来越多的青灯从那里亮起,整条山路都是提着青灯的鬼魂。
星星点点,恰似山下的人间烟火。
长风骤起的瞬间,医尘雪回头,看向了跟在他身后的那只鬼魂。
就如同此刻,他站在檐梁上,目之所及处,椿都内的万千鬼魂提着青灯,正往城外迁徙。
那一刻,他像千年前一样转头望去,看见司故渊垂着的眼眸里映着火光。
医尘雪蜷了手指,模模糊糊地听见司故渊在叫他。
大概是久久没有等到回应,司故渊转过身来,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脸:“太冷了么?”
那一下的碰触让医尘雪回了神。
他却没有回答司故渊的问话,只是眯了眸子,盯着满城的青灯,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司故渊,你知道么?”
司故渊接了话:“什么?”
医尘雪偏脸朝他看过来:“这么多鬼魂过境,若是不小心混进去一个生人,最后也会误入归墟的,若是混进去的是一只鬼魂,就更容易进入归墟了。”
“……”
归墟落在天地间哪一处,至今也没有人知道,只有鬼魂,才能在青灯的指引下去往归墟。
生人误入归墟,会无知无觉睡过去,醒来后便觉是做了一场梦,对归墟的印象也会逐渐消逝,不再记得到过归墟的事,只偶尔会因为某种契机,暂时想起来自己曾见过那样一个金光四溢的地方。
生人尚且能因为被鬼魂盖住气息,误入归墟,鬼魂更是如此。
哪怕没有青灯,万鬼同行之下,也能钻了空子去往归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