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铺雅间中,熏香袅袅,两人对坐。
细软的小羊毫被细细润湿,再蘸取朱砂,最终轻轻落到女子的眉心。
在第一世,乔知予曾无数次在深宫中对镜梳妆,一遍又一遍练习花钿与蛾眉,再一次次擦去。其实她的妆点手艺相当的好,但第二世,常年刀尖舔血,直到身死都没有机会给妙娘画过花钿、描过眉。
到了第三世,她与妙娘才终于停下来,在浮生之中,短暂相遇于这方胭脂铺里。
她的这只手不再像第一世时细嫩秀弱,变得宽大、粗糙、布满薄茧,但好在握刀时很稳,握笔时也很稳。此时此刻,这只手正捉着饱蘸朱砂的羊毫,一笔一笔,在面前人的眉心落下明艳的吻痕。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呼吸相闻,近到能听清彼此的心跳声。
“看到了吗?”妙娘轻启檀口,眸中云雾濛濛。
“看到什么?”乔知予问。
她做失落状:“近日眼角又添了两条纹,怎么遮都遮不住。”
乔知予颔首将手中的笔蘸上朱砂,“没看到。”
“我年华消逝,已经不美了,所以你才不来的,是吗?”
妙娘的手覆上了她放在膝上的左手,指尖摩挲着她虎口上的薄茧和疤痕。乔知予想将手抽回,但她却兀地抓得更紧,将汗热的掌心与她微冷的手背紧紧相贴。
乔知予微怔,手中的笔停了下来。她垂眸看向她,看进了一双似垂似挑、朦胧温柔的眼眸。
她知道自己的眼睛黑沉得吓人,妙娘与她截然相反,双眸是一汪清浅的琥珀池。而这汪琥珀池里,此刻满满都是她的倒影。
“妙娘,你真的很好。”她说。
她实在说不出来更多的话。
她只想沉入这一双琥珀一样的眼睛里,握住她的手,与她一起缓缓下坠,让这一张美丽哀婉的桃花面,从此只为她一人泛出波澜,让今生今时与相依相伴的往日一起随着烛光摇曳。
世上有很多美人,但只有一个妙娘,哪怕到年满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之日,她还是她的妙娘,是她在浩瀚天地之间唯一可以短暂停泊的地方,是她三世之中,最后的温柔乡。
窗外大雪簌簌,屋内炉火暖融。
鼻间胭脂馥郁,眼前红袖期许。
乔知予却不再像三个月以前那样,站起身抱她往后院而去,而是拧眉镇静良久,深吸一口气,心绪复杂的再次执起沾了朱砂的羊毫,认真为她补全眉心花钿最后两笔。
“军中有很多踏实俊朗、洁身自好的男子,你挑选一个喜爱的,与他在一起,就可以拥有时人梦寐以求的举案齐眉、子孙满堂的一生。”
“有我镇着,他不敢娶妾,亦不敢慢待你,你会过得很好,比现在好百倍、千倍。”
她温声劝道。
妙娘问道:“那你呢?”
“自当避嫌,不再相见。”乔知予笑了笑,“知道你过得好,我就很开心,别无他求。”
妙娘望着她,眼眶微红,“可是妙娘只喜欢你。”
乔知予搁了笔,笑着摇头,“我和你想象得不一样。眼睛怎么这么红,有什么想说的,说吧,我在听。”
“你是什么样,我喜欢的就是什么样。”
妙娘道:“我不仅喜欢这辈子的你,还会喜欢下辈子的你,下下辈子的你。如果你投胎成蝴蝶,我就学着养花,如果你变成山蜗,我就学着种菜,每天把你的小壳擦得很亮,每天带你晒太阳。”
“为何本将军下一世不是蝴蝶就是山蜗?”乔知予问道。
“老人家说,总是出手帮别人的滥好人运道会变差的。”
妙娘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温热的指尖抵上乔知予紧皱的眉心,将她的眉心褶皱一一抚平。她的神色之间流露出一丝心疼,“真希望把我的一切都给你,让你可以再也不必皱眉。”
闻言,乔知予先是笑,笑着笑着,心中一阵暖意流动。
这一辈子,所有人都从她这里想要取得什么,求权、求利、求欲,她看着他们丑态百出的样子,像钓鱼一样耍弄他们。从没有谁毫无保留,想消解她的烦恼。
“妙娘……”乔知予低喃了一句,将妙娘拉拢,缓缓把头埋进她的肩颈之间。
妙娘没有说话,只是揪心的将她抱紧。
窗外的雪下得簌簌作响,屋里火炉偶尔发出一声“噼啪”的炸响,鼻间全是脂粉的暖香。
多想时间停留在此刻,不用再去面对外面无穷无尽的重重磨难,不用再去处理纠缠的世事纷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