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珲没有留意到彼时蔺清昼沉寂的神色,他只觉得赵忱临在提防警戒自己。
因为这人连茶饮都是装在牛皮酒囊中自带的,太匪夷所思了,仿佛是行军作战的艰苦兵卒。
一拧开,里面还是散发着松烟香的正山小种茶……艰苦个屁。
对了,赵王介绍时还顶着一张茶香四溢的脸,说了句家里夫人管得严,不让他在外饮酒,便以茶代酒了。
主子都是这样,底下的将士怎么敢沾酒?程珲跟了几日,嘴里都要淡出个鸟来,恍惚之间觉得自己活了将近三十载,从来没有如此养生过。
他才一日没有让汤栾去喊人,想给自己放个假松口气,谁知赵忱临反过来领了他前几日拨出去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奔着初具雏形的“五圣庙”去了。
程珲听闻此事时还卧在榻上,隔着珠帘帷幔的声音有些疲倦,实在是这几日本想拖着赵忱临早出晚归,结果没把那小子弄翻,倒是自己累得够呛。
他心里怒气腾腾,冲帘子外的朱计宗发了好大一通火,把人骂走后叫了汤栾进来。
汤栾道:“殿下何必动怒,反倒损伤龙体。这些杀名在外的兵马若是不能为己用,尽可能减弱其羽翼也是好的……今日是赵王自作主张,不也正是个好机会么。”
程珲冷静下来,他坐起身:“是得让赵忱临吃点苦口了,你速速去把嵇令颐带出来,免得连她也折了。”
他说起嵇令颐又是一肚子气,她能日日在庖厨举案齐眉地当那厨娘,他几番命下人带礼物去见人却从未成功,不是头疼脑热就是水土不服。
他几次落空,人没见到,东西倒是送了不少出去。
程珲怄着气,只觉得这对夫妻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狼狈为奸,行事风格都渗透了对方的影子,仍谁见到,都会认出这是谁教出来的,简直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刻上了对方的永久印记。
汤栾道:“殿下放心,蔺清昼已经去接公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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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清昼重新到那间种满了梨树的宅子,一抬头就看到那颗最高的梨树被人修建过,原先自由疯长的枝桠打掉了一些残枝,像一顶蓬松的伞状帽冠。
他请人通传时往里扫去一眼,原本遍地如雪的梨花已经扫尽,沿着园囿在土壤上厚薄均匀地铺了一层,好像宫廷里的白玉石阶。
梨树之间拉了几根晾衣绳,上面还搭着几件湿漉漉的衣裳和帕子,滴下的水都被覆着落英的土壤吸收,是那些市井布衣守着流年精细打算着过日子的普通日常。
过日子?
蔺清昼听到那句早已预料到的“她不便见人”,脑子却迟迟没有做出反应。
他还站在门口眺望内里,看到一小方块一小方块分门别类的干药材晒在摊了薄布的地上,四角都用砖块压住。风息驯服,只带来梨花的幽远清香和空气中微弱的一息皂角水气。
难怪!他忽而大悟,难怪赵忱临前日忽然问起附近哪里有砖块和灰浆之类的东西。
灰浆?他往另一边看去,果然见到上次来时根本没有出现过的一架简易新秋千,上边的横杆还绑了两个扫晴娘,粗糙的针脚配上格外精细的画技,分别是谁做的一眼就清。
扫晴娘正瞪着圆滚滚的眼睛对着那些药材,像是两个盼晴日的胖头监工,兢兢业业,唯恐一场雨将地上的心血浇个透心凉。
处处是清隽安宁的生活气息,如梦境一般娟好,都是温柔和期盼,聚拢是烟火,摊开是人间,不过如此。
赵忱临再晚都执意要回来,原来是这样。
就像盛夏时碧绿生翠的一柄荷叶,在所有灰白无趣、循而往始的重复中惊鸿一瞥,日子庸俗平常,可她如细碎鎏金阳光,慷慨洒落其上。
他因此爱上人间。
蔺清昼耳边虚虚地响起了好几次“蔺相?”,他置若罔闻,只在心中将一圈圈波荡开去的水纹死死拦住,拼命想要它变回原先古井无波的深井。
他没能拦住,越是收紧,水越是从指缝中徐徐泄去,最后什么也没剩下。
“我要见公主。”他说,“你们拦我,就是在推她赴死。”
身后的扈从纷纷拔剑,知晓今日是要强闯了。蔺清昼沉着眉宇,赵忱临这几日身边从没出现青麾和衡盏,他便知道这左臂右膀定是留给了嵇令颐护她安好,这些人在身边,能不能闯进去还不好说。
可是意料之外的是宅院中的护卫并不能干,起码绝不是暗卫的水准。
他也没见到那两位暗卫。
蔺清昼带人进了院子,见身后的扈从先行急急鱼贯上前,严厉斥了句:“都仔细脚下,别把地上的药弄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