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花了足足半个时辰, 才勉强调息好丹田气海,强撑一口气、扶着灶案站起身来。
身上血污斑斑, 早已干透,他亦顾不得收拾,只径自迈过地上那一片污红狼藉,跌跌撞撞走向灶台,将那些被谢沉沉黏在碗边的宣纸一一小心揭下,连带着那滑稽的菜谱一并小心对折、收好。
“……呼……嗬……”
可竟然光是做完这几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他已气喘不止。
不得不把手撑在灶案上借力、才保持身体不至歪倒——
为什么?
为什么这次发病,竟然又和上一次不一样。
自他机缘巧合、被陆德生从鬼门关拉回那次过后,每一次,他的“病征”都在变化。
起初,他以为是阎伦那本古籍上写的身体溃败之兆,可如今看来,又与那书上记载截然不同。
难道说古籍所言,记载有误?
自己还剩多少时间?
魏弃咬牙封住全身三处大穴,提气于胸,靠着这一口气,足尖轻点,飞快越窗而出,抄近路回了主殿。
视线已然迷蒙,他从书架隔层翻出那本破旧古籍,凝神细看,眼前的每个字却都诡异地如蛇般乱舞,字不成字,书不成书。
一阵悠远而熟悉的笛声,从窗外飘入殿中。
他心神大震,猛地抬头:眼前住了整整十五年的寝殿,一砖一瓦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此刻竟莫名变得晦暗、灰沉。
墙壁上布满明暗不一的灰绿色的眼睛,那逼人的压迫性视线,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
“阿毗。”
忽然,他看见丽姬从那墙后施施然行出,走到自己身前。
女人泪眼低垂,吐气如兰:“阿毗,你就这么想活下去么?”她说,“这般辛苦,也要活下去么?可这世上,已没人盼着你活……若是我从未生下过你,该有多好?”
他一怔,女人的手指缱绻不已地附在他的眉间,却在转瞬间消散。
院外,孩童清澈的笑声传到耳边。
他扭头看去,见少时的魏治与魏昊,他的七哥和五哥,两人趴在墙头,瞧见他的眼神,笑嘻嘻地问他,你母妃死了,你怎么还活着?
【听说你母妃和太监搅和在一起,生来不干不净的女人,果然都这么下/贱么?】
【魏弃,能不能教我你的新名字怎么写?弃,哪个弃?】
【是弃妇的弃,还是抛弃的弃,还是前功尽弃的弃?】
他沉默不言,那两人的身形也紧跟着如青烟散去。
取而代之,是仰躺在他面前,七窍流血、垂死挣扎的蓝姑。
他看见她哀怨的双眼——她用尽最后力气,颤抖着指向他,说殿下,入你这般无情无义的薄情之人,此生都不会有人真心待你!
【老身九泉之下,也会睁大这双眼睛,看着你如何死无葬身之地!】
朝华宫里死去的每一个人,他亲手所杀的每一个人,仿佛都在用最恶毒的言语在他耳边咒骂。
他们问他为何还不去死,为何还不一命偿一命。
那些声音纠缠在耳边,他哪怕闭上眼睛,仍能感觉到四周阴森的吐息,闻到“他们”身上陈旧腐烂的味道——那是属于死亡的味道。
魏弃的手不受控制地紧掐住自己脖颈,手背青筋毕露。
死……有何难?
他并不怕死。
十一年来,他为了丽姬临终前的恳求而活,却活得并不心甘情愿,活得自暴自弃,活得冷漠而抽离。
他甚至曾比任何人都更期盼,这“不得不死”的一日到来。
可为什么,这一刻,心中却生出惧怕,生出畏怖?
似乎心底有个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声音,在轻声地说着,不愿死。
……为什么,不愿死?
【砰!】
他听见一声熟悉的钝响。
紧接着,是小宫女拿手腕轻碰额头,满是懊悔的叹息声——还依稀带着鼻音。
他听着她咕咕哝哝,抱怨着怎么又睡着、待会儿又要被殿下骂,想提笔却摸不着,慌乱地满书案找。
他睁开眼。
看着她,无头苍蝇似的找了半天,才在脚边发现方才犯瞌睡时不小心撞倒在地的兔毫,宝贝地捧在手中。
她练字像鬼画符,但因为怕被他“骂”,所以总会讨好地写很多“问殿下安”。
导致最后别的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只有这四个字,写得颇似他手笔,几乎原模原样抄下来似的。
她练了许久,字写了一张又一张,终于得出一张最满意的,美滋滋地把那张放在一摞纸的最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