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等目光蓦然触及那些迎面而来,再熟悉不过的黑甲,还有驱赶着曾经同伴的魏人大军时,这份恐惧的心情更被放到最大。
“特姆……特姆大哥……!”
他仓皇扭头,试图在狼狈逃窜的人群中寻找特姆的身影,却见特姆亦不知何时停下脚步。
遍布伤痕的脸上,仇恨、茫然、绝望,种种情绪交织,一时间,竟仿佛连逃命也忘了,就那样僵直地站在原地。
“陆医士!且慢!”
直至一声惊呼冷不丁传至耳边。
紧随其后,是更加令人无可忽视、近乎撕心裂肺的一句。
——“沉沉!”
沉沉?
这是在叫谁?
犹若大梦初醒,两人皆下意识循着那声音望去,只见来势汹汹的魏人大军中,竟骤然窜出一人一马,将众人远远甩在身后。
那驾马的青衣男子却显然并非什么练家子,是以,到最后,为了勒住□□受惊的骏马,几乎是被活活摔下马背去。
“沉沉……!”他却丝毫顾不得自己身上顷刻间被污血染透的衣裳。
只狼狈爬起,将眼前委顿在地的少女小心搀扶起身,嘴里迭声道:“起来,来。”
哪怕隔着衣衫,似亦能摸出她冰冷体温。陆德生眉头紧蹙,当即毫不犹豫、伸手为她搭脉,一息过后,面上神情却愈发沉凝——甚至不等她开口,当即从腰间摸出针囊,以金针扎入她右手中指指尖。
沉沉被这刺痛“惊醒”,不觉闷哼一声。
见状,陆德生复又将手中金针飞快扎入她后颈、右肩两处大穴。
观她痛苦神色稍缓,这才低声道:“你被利器所伤,损及心脉。未能及时护养,又逢惊悸孤寒,恐怕日后……日后遗害颇多,我非华佗在世,事急从权,只能以此法为你暂时止痛,可你怎会——”
话音未落。
“陆医士……是你!我就知道,我知道你定会随军前来!”
“……沉沉?”
“只要你来了……你来了就你一定有办法!”
因疼痛而朦胧溃散的视线逐渐恢复清明,她用力攥住眼前青年手腕。
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指节隐隐泛白。她心口狂跳,连带着早已想好的话,说出口时、竟也不觉颠三倒四。
唯有那双噙泪的眼,仍一如当年。
陆德生一时看得怔忪。
“魏弃他现在……他头顶的金针已然被毁,如今他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他受的伤很重,他杀了太多人,再这么下去……”
再这么下去。
白骨堆山,血流成河,他要杀多少人,方能彻底解恨?
任由万箭穿心,刀伤剑砍,他又是否真能承受得住这伤痛折磨?
“你有办法救他,对不对?你再用金针,对,只需要再一针,定能让他恢复从前——”
“沉沉。”
男人满面不忍,却仍是冲她摇头道:“金针封顶之法,一生只得一回。我救不了他。”
“不,不试一试,如何知道救不救得?”
“我乃医者,行医多年,又岂会不知对症下药?”陆德生一声长叹,“所谓‘金针封顶’,封的是一线生机,是一口/活气。可如今金针已毁,陛下……他受‘炼胎之法’所累,已与行尸走肉无异,我帮不了他。况且,于陛下而言,他若不愿,没人能轻易拔去那枚金针;既是他心甘情愿……恐怕那时,他也早有赴死之心,不过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好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沉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握在他手腕上的力气亦不由松动。
半晌,终是抬手,面无表情地拭去腮边泪水:
她早已不是昔年跪在陆德生脚下,苦苦哀求他相救“自家殿下”的小宫女,她清楚哪怕自己现在哭天喊地,哪怕自己“甘心舍命”,也不会再有任何作用。
可是,为什么呢?
“没有,办法,”她轻声道,“所以要我眼睁睁看着他杀尽所有人,再因伤痛折磨而死么?可我那时根本不知道,我那时……我都忘了,否则我不会……”
她低下头去,怔怔看向自己血痕斑驳的双手,回忆起曾相握时的温度。
于是,太多被忽略的细节,太多的,那时未能察觉的告别,竟都在这一刻渐渐浮现眼前。
【我的妻子,谢家芳娘,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她能成为‘神女’,不是因为她是阿史那珠的女儿,而是因为,她爱着这世间所有渺小微不足道的人……每一个。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