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特姆大哥爽朗而健谈,有用不完的蛮力和如太阳般灿烂的笑容,既能同荒原里的猛兽搏斗,也会为一只羊羔的难产夭折而落泪。
特姆大哥说过,在草原上,每一条生命都来之不易,所有的生命都弥足珍贵。
但也是这样的特姆大哥,如今指着他的鼻子说,要用血来让后人铭记两族的世仇;哪怕死,也要拉几个辽西人垫背。
——他不明白,是战争把人变成了这样,又或者,特姆大哥本就是这样的人呢?
【我的手、我的手,啊!!!】
“昨夜我们攻城时,曾在城楼东面破开一道豁口,那地方最好突破,但定是把守森严。贸然冲过去,只会成了辽西人现成的靶子。”
【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这怪、物……邪……祟!】
“不过,还记得那辽西摄政王么?他被特勤所杀,身体也早给我们砍得七零八落,独留了一颗头,那颗头……当时情况混乱,不知遗落在哪,只要找到那颗头,我们就有了底气同辽西人谈条件。”
“你们几个,带人负责东边,帖木儿,你和拉里、你们带队往西搜!要快!把他的头给我找出来!到时,我们便能骗出辽人头目出城交换,再挟持人质杀进城去!”
【救救我……】
“至于剩下的人,你们去找几个体型相似的、辽西人的尸体,扒下他们的衣服来偷偷换上。”
“我们的人撑不了多久,倘若计划失败,又或者在那之前,我们便已全都丧生于那怪物手下……你们记住,趁那群辽西人来收拾战场,定要多拉几个人陪葬!”
身后传来的凄厉哀嚎声,和特姆镇定自若的指挥一同钻进耳畔。
帖木儿心中莫名觉得荒诞,却仍是不敢做声,乖乖随拉里而去,十几人循着特姆所指方向一路搜寻。
那些残缺不全,死相可怖的尸体,翻过他们身躯时手指传来的粘腻触感,无不令少年胃中翻江倒海。
可他咳得惊天动地,吐出来的仍然只有酸水。滴滴答答、沿着嘴角落在地上的黄绿水渍,换来身旁同伴嘲弄的目光——如刀子般凌迟着他的目光。
每一道,仿佛都在对他说:帖木儿,你真是个没用的草包。
“找到了没有,动作快些!”
【帖木儿,你去看过莉莉了么?莉莉就是我养的那只母羊。】
【天神保佑!她这一胎生的孩子每一只都很健康。再没有比这更值得庆祝的事了,来,来和大哥一起喝个痛快!】
“你还在磨磨蹭蹭个什么劲!没见过死人么?!人都死了,有什么可怕的?”
【你是个战士,你的刀是用来杀人的!为大汗立威,为我们的族人掠夺肥沃的土地,用更多辽西人的血,祭奠死去同伴的在天之灵,是我们作为战士的荣耀。你现在说你害怕?!】
【见了血就吓得屁滚尿流的胆小鬼,不如在家喂羊,你上什么战场!】
帖木儿咬紧牙关,麻木翻动着面前冰冷的尸体,脚边渐渐积聚的乌暗血泊中,却只映出一张写满惶然的面庞。
眼角余光瞥见血中倒影的那一刻。不知为何,他又莫名想起了那只夭折在草原的羔羊。
“这是……!”
直到不远处,一声短促的低呼倏然传到耳边。
他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拉里怀中抱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再三确认过后,终于满脸惊喜地爬起身来,直奔他身后的特姆大哥跑去。
却不料,跑得太急,竟被尸堆中横出的一只手臂绊倒,狼狈地摔倒在满地血水中。手中的人头亦落在地上,骨碌碌滚了老远。好巧不巧,正“停”在帖木儿跟前。
帖木儿吓了一跳,下意识弯腰去捡。
“滚开!”
拉里狼狈地直起身来,察觉他动作,却倏然双目圆瞪、厉声喝道:“给我滚开!帖木儿,你个窝囊废,不许和我抢功!”
抢功?
帖木儿的手指僵在半空,反应过来他言下之意,立刻瑟瑟缩回袖中。正要起身,呼吸却骤然一滞!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钻入鼻腔。
紧随而来的,是从后背寸寸蔓上的凉意。
不知是否错觉,他的心脏仿佛在那一刻停摆,不再跳动,连空气似亦变得粘稠迟滞。一座无形的山峦压在他肩上,令他无法抬头。唯有视线僵硬落低。
目之所及,是男人近在咫尺,淌在血水中、未着鞋履而冻得通红的双足。
耳边再没有拉里气急败坏的呵斥声,取而代之,是余光瞥见那少年连呼救亦不及、安静委地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