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气息稍作平复,一股浓郁得几乎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立即扑鼻而来。
他腹内翻江倒海,俯身欲呕。
然而,甫一翻身下马,低下身去,竟正对上脚边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那双圆瞪得、几乎令眼珠脱眶而去的招子,仿佛仍存留着彼刻未散的恐惧。
——死前的最后一眼,这人究竟看见了什么,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头顶分明日头正烈,他却只觉一股森寒凉意蔓上脊梁。目光全然不受控制,再循着那尸体上横出的手脚断肢看去,入目所及,唯有堆叠成山的尸体、撕裂破碎的甲胄和一应委地无用的刀剑兵器。
曾被突厥人视作荣耀的碧色狼头旗,如今胡乱浸在尸体周遭红得发黑的血水中;
就在两个时辰前,还曾将绿洲城围作孤城,令城中老弱妇孺绝望哭叫的突厥人,如今一个个的,变成了地上毫无生气的尸体。
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魏炁。
就在这短短的一日一夜间。
曹恩曾抬过他、背过他,甚至也曾和众赤甲军一道,企图以人力将其围杀。
可若非亲眼所见,不容作假,这少年仍怎么也不敢相信,此刻战场之中,一力对万军,竟能杀得突厥人且战且退的、眼前一切可怖景象的始作俑者,会是记忆中丧命天罗地网阵下、几乎身首异处的……那本该早已死透的怪物。
既是身死之人,如何再行此骇人听闻之事?
难道坠入深渊的厉鬼,亦要叫千万人为他偿命,方能瞑目?
曹恩百思不得其解。
远处,那喊杀声震天的厮斗却仍在继续。鞋履不翼而飞,那男人便赤足淌行于血水之中。缎子般的乌黑长发披背,唯独两鬓雪白,犹若迟暮——却连那白发亦沾染上不知名的血肉组织,分不清是谁的血,叫墨色染深,血覆发肤。
一身褴褛衣衫,只剩几块碎布披挂遮挡,可他似丝毫察觉不到这漠北寒风之冷,更察觉不到痛,察觉不到鲜血喷溅一脸的温热与粘腻。
任由血滴自赤瞳长睫淌落,面上神情依旧木然——
从始至终,他甚至未曾低下头去,看过那横穿自己胸口的长刀一眼。
“我、我杀了你,老子要杀了你啊啊啊啊!!!!”
脚下横尸遍地,皆是为掩护自己而死的同袍,紧握刀柄的突厥汉子双目赤红、大吼出声。而亦就在长刀洞穿魏炁胸口那一刻,鲜血瞬时沿着刀把淌落、流了他满手。
男人盯着指间浓稠的鲜血,眼中冒出近乎沸腾的狂喜之色,当即喘着粗气,将那长刀拔出再捅进!
“……!”
可刀刃破开的分明是血肉。
不知为何,他只觉这一刀活似刺在没有生命、更不会叫痛的棉花上。而眼前的“怪物”一动未动,任由他动作。
那双没有焦距、猩红如血的眸子明明望向他的脸,又仿佛不过一瞬停留,随即重新陷入旁人无从窥探的、死寂的世界。无声对峙间,反将手中执刃的他逼得下意识倒退数步。回过神来,一双森冷如冰的手已如铁箍般牢牢扼住他的颈。
鲜血滴在赤/裸的脚背,如潋滟盛放的血花。
男人一瞬面露惊恐,嘴唇翕动,似乎竭力要说些什么,然而比那刀刃入肉更明晰的一声轻响忽的传来,响在耳边。下一秒,沾满鲜血的刀柄自掌心不受控制地脱手而去——刃尖却仍插在魏炁心口。
“咔哒”,似有某种东西近在咫尺、霍然碎裂。
“……”
却直至过了许久,直至魏炁毫不留情、继续杀向突厥溃退残军的身影亦在眼底模糊。
这已如烂泥般瘫软在地的男人才迟迟反应过来:那是自己断作数截的脊柱,在这世上发出的最后呻/吟。
......
“将军,末、末将斗胆,还请将军尽快下令撤兵!”
与此同时,奉命据守后方、仅剩的苍狼军三千兵士,将阿史那金灵柩团团包围。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随即默契开口,争相向灵柩旁面北而立、神情沉凝的黑甲将军谏言。
“魏人有邪祟庇护,竟能死而复生,此事甚为诡异,连神女亦束手无策……我等又何必再以卵击石?!”
“如今当务之急,是将九王子灵柩护送返回王帐,若非如此,恐怕无颜向大汗复命……将军明鉴!”
“我等并非贪生怕死……只是、只是……”
只是如何?
乌雅默然不答,目光望向远处仍在浴血抵抗、为己方争得转圜之机的碧狼残军,又望向绿洲城城楼之上——那些目睹了足足两个时辰以来、近乎暗无天日的惨烈屠杀,却始终无动于衷,闭门不出的辽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