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大夫的话来说,这叫惊悸之症。
然而,在阿伊看来:战场上的血肉横飞,自己死活拦着没叫公主看;甫一入城,人便被接到别院,更从没接触过外人。
那能吓到自家公主的,除了被迎入城的一路上,近乎疯狂、沿路跪地叩求的辽西人外……还能有什么?
几多个扑到马车跟前、不顾性命扒着车窗要钻进来的;
一家老小拦在车前叩谢神女赐福、赶走魏人的;
甚至还有脱光衣裳在街上大吵大闹庆贺得胜的!
凡水生旗所过处,欢庆之声,如山呼海啸。
饶是一贯在心中最看轻辽西人的阿伊,其实亦不得不承认:无论于辽西抑或突厥而言,绿洲城守城一战,都是一场得之不易的胜利。
赵氏与大汗联手,奇兵天降,不仅守下辽西主城、大获全胜,更将曾经不可一世的暴君生擒。
如今,魏军退至琼山关外,听说,那摄政王更已去信上京,要求割地议和、以城换人——
战无不胜的神话,到此日终被打破。
一国国君,沦为阶下之囚。
她不曾亲眼目睹那日城外战场的结局,却听一同护送公主前来的突厥弟兄说得绘声绘色:那日,神女旗在前,万民空巷,夹道欢迎;而马车驶过、又是另一幅光景。
【杀了他……砸死他!】
【我阿兄便是死在他手里!还有老将军……陈将军!王爷为何不杀他!!】
与铺天盖地的谩骂声讨一同到来的,是数不尽的石块与瓷片,砖瓦支离破碎,落得满街狼藉。
【砸死他!】
【就因为他、死了这么多人,他凭什么还活着?!】
【对!不杀此人,无以平民愤……杀了这个昏君!砍了他的头、告慰将士们在天之灵!】
......
所有的怒火,所有的怨愤,一切战争的罪责——皆落于一人之身。
那个曾经令世人闻风丧胆的暴君,弑兄杀父、世所不容的家贼,如今遍体鳞伤,长鞭缚颈,被曾经的手下败将纵马拖行于闹市长街,如丧家犬般、遭万人唾骂。
【没见过命这么硬的!你们是没看见,那身上中了箭,徒手便敢拔出来……血都流成河了,还能拼死杀到人跟前去搏命,卸了驸马的半边胳膊!】
【你这蠢材、哪只眼睛看见他是要和驸马搏命?!】
【啊?】
【依我看,他不是要卸驸马的胳膊,分明是奔着神女去的——!只不过驸马半道上把人拦住,才没让他闯进马车、惊扰到神女而已。驸马要是没拦住,当时那情势、英恪大人也是要出手的。】
【照你这么说,那特勤为何执意要留他一命?】
【特姆,你还能再笨些么!】
【……】
【他若死了,岂不是给魏人留下个起兵的借口?!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说他膝下只剩个没多大点的太子,可毕竟大魏国力强盛——能拿来当筹码,为何非要灭口?特勤深谋远虑,可比那群辽西人要高明得多!只是大人从不贪功,这才让辽……咳,让驸马抢了功去。】
是了——
抢功。
大魏退兵,绿洲城中一片欢欣鼓舞,流水席连摆七日,见者有份。
然而,在众人所未觉察之处,微妙的气氛却已在上层酝酿,风雨欲来。
阿伊不知自己是幸运抑或不幸,因着好奇外头局势,几次三番向别院中驻守的突厥弟兄打听情况,因此,却先人一步地察觉到这一点。
但她可以肯定的是——神女对此一无所知。
被人供上神坛的女子,是掌权者手中最得力的牺牲品。
从前的“神女”如此……
阿伊心中难受起来。
看着眼前一脸茫然、抱膝坐在床上发呆的少女,终是忍不住伸出手去,轻抚她惊颤的背脊。
“一切都会好的。”
阿伊说:“您是神女唯一的血脉,是草原与赤地新的神女,所有人……都会为您舍生忘死。您不必觉得奇怪,也不必害怕,他们本该如此。”
疯狂也好,痴迷也罢,这些不过都是信徒的天性。
塔娜闻言,却静静抬起头来,眼底一片清明。
“可我并不需要他们为我而死。”
她说:“我都不认识他们,为什么他们要为我去死?他死了,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姊妹,难道不伤心么?”
阿伊微愣,下意识道:“可您是神女……”
“英恪说,神女的意思是,要保佑她的子民能够吃饱饭,不再挨饿、吃苦、受冻。所以我答应了他,要换来银子和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