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甫一坐下,屁股还没捂热,却又忽的发现不对。
“……?”
幸而魏弃双眼不能视物,自也发现不了她此刻双眸瞪大,惊愕歪头的傻愣模样。
也正因此,她方能肆无忌惮地盯着他头上那只玉冠,左看右看、仿佛瞧见了什么稀罕物。
脑海中,仔细回忆一番,又将他上下打量好半晌,一时半会儿,竟还真没想起、魏弃曾几何时有过这般“打扮”:
或者说,魏弃这人,从来就是……不打扮的。
须知大魏男子,多以方正大气为美,崇儒尊道,克己复礼,言行举止,不得有失。
但她从第一面见他,到“最后一面”见他,除非身在战场,那头缎子似的墨黑长发,永远披散背上,至多亦不过以发带绑在身后,方便行事。远远望去,墨色如瀑,雪色如缕。
她记得自己那时亦曾问过他,为何从不束发。
本不过是随口一句,魏弃却反倒被她问住般。
想了许久,方才漫不经心地撑颊道:【忘了。】
寻常少年,十五岁束发为髻,方算成人。
可他光是在朝华宫中,便被关了整整十一年。
也许,他的母亲确曾教过他,还未背叛他而毒发身亡的蓝嬷嬷亦曾教过他,但十一年,实在太过漫长,长到,足够磨损一个少年的心性与记忆。
以至于,沉沉总觉得,他或许不是不会——只是不愿。
仿佛以此便能顽抗某种不由人的命运般。
唯独今日。
看惯了他素衣披发、清冷胜雪的模样,再看今日雪袍纹翠竹,墨发束玉冠的端方青年,总归……有些新奇。甚至那鬓边的两抹斑白,竟都被他结成细辫藏于发间。
若非她仗着他目不能视、把他从上到下看了——咳,得有百十来遍,大抵都难发现这等暗戳戳的“巧思”。
一时出神,便就忘了回话。
反倒是魏弃见她落座多时都没动静,又忽的开口,轻飘问了句:“怎么了?”
沉沉:“……”
明知故问。
绝对是明知故问。
方才他问的什么来着?哦对,花……
人比花……
她莫名哽了一下。
想了半天,干巴巴地应了声:“开得极好。”
语毕,见他不接茬,只好又硬着头皮,继续没话找话道:“今日御花园中,着实美不胜收,民女从未见过这般盛景,不由看花了眼,陛下……陛下今日召见,民女实在受宠若惊,天色正好,美景怡人……”
魏弃凉凉道:“今日是阴天。”
“……”不是看不见么?
似乎猜到她的腹诽,魏弃抬手指了指自己双眼。
“不能见光。”他说。
要不然,又怎会等了足足七日,才等到这一个阴天。
沉沉闻言一怔。
不由抬头望向他那双——依旧空无落处的眼。白翳灰蒙不假,但比之从前,似乎淡去一些,隐约能见琥珀色瞳孔剔透。
“陛下的眼睛,”一时间,脑子还混沌着,嘴边的话却已溜出口,“快好了?”
能好么?
“嗯。”魏弃微微颔首。
话音一顿,又道:“拖了些时日,大体不碍事。”
说真的,这话若由别人说出口,大抵听来还有几分逞强意味。
但……
沉沉看了眼他那行动无碍——甚至骨节修长如旧,玉色葱白的右手,又看了看自己右肩鼓鼓囊囊、包在衣裳下的布纱,一时无语凝噎。
魏弃却忽道:“你还记不记得这里?”
“嗯?”沉沉一口气顿时提到嗓子眼,环顾四周。
这里?
这亭子怎么了?
“在这里,”他说,“在这湖中,你救过我。”
“咳、咳咳……!”
提到嗓子口的气没憋住,变成一声高过一声的惊咳。
“我,民女,咳咳、咳,是吗?”
沉沉心想我那是救过你吗?
最后被捞上来的,要没记错,应该是我才对吧?
八岁那年,她因相救魏骁而溺水,从此以后,见水就怕,进水就晕,当初头脑发热跳进湖中救人,事后想来,当真是三分不平,三分义气。
剩下的四分……一句话,概都是被美色所迷。
沉沉心中苦笑。
她见不得魏弃孤立无援,被所有人看笑话,所以义无反顾跳下水去,结果自己反倒命悬一线。
若非魏弃拉着张脸、不情不愿地拖了她一把,她的小命,十有八九便交代在这里——毕竟,她一个不值钱的小宫女,又有十皇子落水在前,还有谁会愿意冒着惹怒上人的风险、趟浑水来救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