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潮中的轻舟不再起伏,随潮落平息而低喘着,他两手撑在她颈侧,俯视着眼前汗湿鬓发,满面潮红的少女。
他的妻子。
只属于他的,他的妻子。
生同衾,死同穴……和他一生都在一起的,他的妻子。
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多余的孩子呢?
还是——
“魏弃。”
黑暗中,却有一个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
似是终于缓过劲来,她掀起眼帘,一双澄澈的,晶莹剔透的,仿佛藏着破碎星子般的双眸,眼底映出的,却是如厉鬼般不死不休纠缠着她的……身影。
魏弃一怔。
是真的怔住——他盯着她眼底,那个狂热的、通体沐血般赤红一片的、索命恶鬼般,疯魔的自己,忽然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失控了。
他在她的面前,失控了。
那些满目荒唐、青紫的痕迹都是他所留下。
他太过用力,以至于,真的要将她揉入骨血一般。
她几乎要碎在他的掌心,却还是用那么温柔的,平静的,有些无奈,却并没有任何厌恶的眼神看着他。
他……
原来,这就是现在的他么?
这就是她眼里的他。
“什么叫……我的孩子啊。”他听见她说。
“那是,我和你的孩子啊。”
那是我和你的孩子啊。
那是连接着我与你的,用我和你,共同的爱浇灌长大的,倾注着我与你,共同的心血的——我们的孩子。
她累极了。
汗与泪滴入鬓发,湿透枕巾,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一瞬之间被抽离干净。但,她仍是吃力地伸出手来,用手掌轻捧住他苍白的脸颊。
“好罢,你说的话……我答应你,”她说,“但是,你也要答应我……要做一个,好父亲啊。”
【若有红尘在心中,临事何须叩圣灵。】
愿这个流淌着你我血脉的孩子,能渡你于万丈苦海之中。
愿你的双眼,有一日,亦能得见红尘俗世,繁花似锦。
愿他能教会你,生命何其可贵,不能自轻自贱,亦不能——作践他人。
“答应我。”她说。
大颗大颗的眼泪,这一刻,突然从他眼中滚落。
青筋遍布脸颊到脖颈的每一寸肌肤,他似乎强忍着莫大的痛苦,以至于无法忍受,如孩子一般嚎啕大哭起来,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不断地、不断地、哭不完的泪水从他脸颊滚落。
八岁那年,在暗室中死去的少年,如今在他身体中,静静睁开了双眼。
……是幸福吧。
这种感觉,如果要为它命名的话。
充盈着心底的,几乎要将心脏撑得鼓胀破裂开的,那样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觉。
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这一生中唯一一个,会用这样的目光凝视着他,让他心甘情愿,为青石砖木,供她践踏而过;做飞禽走兽,任她驱使的——他的欲念与渴望,他的生息——
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故乡”。
他俯下身去,向她渡去绵长的亲吻,他在痛苦与极乐中,与她真正融为一体。
“芳娘……我答应你。”他说。
*
平西王府。
赵明月盯着手中那碗浓黑的药汤。
水波飘荡,倒映出她乌沉沉的一双眼。眸光闪烁,晦涩不定。
她仿佛入定一般,站在赵莽屋外,直将滚烫的一碗汤药等到彻底冷透,始终一动不动。
直至里间传来一道苍老而低沉的声音:“赵韬?”
她终于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
“阿爹,”一门之隔,少女声色温柔,“药已熬好了。我有话同阿爹说,便抢了赵韬的活儿,来给阿爹送药了。”
“进来吧。”
话音落地,她推门走进屋中。
病榻之上,赵莽已然瘦得脱相,形销骨立。这段时日以来,他整日昏睡,到最后,几乎连起身都需要搀扶,再没了昔日横刀立马、勇冠三军的威风,相反,如同行将就木的老翁一般——只如他所言、用眼前续命的汤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等着那场联姻的尘埃落定,方能安心咽气。
他只剩了最后一□□气。
而这,也是他与魏峥这对宿敌,难得达成共识的最后约定。
否则,他若身死,赵家服孝三年,如何容得下一门大喜的婚事?
赵莽的眼珠迟钝地转动着,看向床榻前、显然消瘦许多,难掩憔悴的女儿。
这一刻,身为父亲的心疼,终是战胜了他作为平西王、作为赵家军统领的责任。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想如旧时那般,轻抚女儿娇弱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