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衍刚要提步,闻言滞住动作。
此刻的皇帝,恍惚不再是一个帝王,只是一个父亲。
卫衍神思有些飘忽。
都说人长大了,多半都记不清小时候的事情,但他却记得很清楚。
她那时候狰狞的样子、嘴巴里骂着的混乱又恶毒的诅咒、她眼底漆黑不见底的怨恨,掐在他脖子上用尽全力的手……
一点一滴,一纤一毫,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年是宣德七年,他两岁,她就死在那一年。
而他,也险些被亲生母亲掐死在那一年。
她疯狂憎恨的样子,那种窒息濒死的感觉,在后来很多年里,都是他最畏惧的梦魇。
“承砚……”皇帝看到他背影僵硬,心痛如绞,缓和了语气道,“你、你别恨她,都是朕不好。”
卫衍神思回笼。
他背着身,抬头望着清冷的月亮,语气很平静:“她被你欺骗利用,是她蠢。她既要殉国,何不早些去死,又或者早将我打掉。偏她选择生下我,又要掐死我。”
他顿一顿:“你们一个坏,一个狠,其实倒是绝配。”
皇帝有些愣。
他和他一年到头也说不上这么多话,而有些话,他也从来不说。
他更是从没有这样平静的和他说过话,但这样的平静,却更仿佛有种深溺的哀伤。
皇帝再回过神时,卫衍已经离开了禁院。
*
走出很远,玄羽从暗处出来跟上,低声问:“主子,是回鹤山院,还是……”
“回端王府。”卫衍道。
马车停在巷子暗处,卫衍上了车,倚坐在车厢里,眉宇间满是疲倦。
他按了按眉心,又转手将侧窗的帷帘掀开了一点缝隙。
漏进来的月色驱散了车厢里的些许昏暗,他呼吸这才平稳,没那么闷窒了。
也许是因为今晚太多的人和他聊起了那个女人,他这时候竟罕见地想起她来。
先是她疯狂的样子——好像恨意在她单薄的躯壳里已经装不下,她说话、动作、眼神,全都充满了癫狂的恨,不管对着谁,那恨都无休无止、喷薄肆虐。
然后,他居然想起了她温柔的时候。
其实,那个女人也不总是疯狂的。她也会抱他,会哄他。只是大多时候,她短暂地把他当做儿子之后,就会更疯狂地打他骂他,好像他突然从她的儿子,变成了她的仇人。不共戴天的仇人。
有时候,她打骂完,又会崩溃地失声痛哭,好像很后悔打了他骂了他。
但下一次,她还是会那么做。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记忆仿佛出了什么差错,那么混乱又割裂。
他越来越抗拒。
爱与恨都太激烈,做一个无情无心的人,才不会痛苦。
*
马车在端王府门前停下。
“殿下……”戴着面具的玄羽突然掀开车帘,语气竟然有些惊喜。
卫衍倚在车窗边,扫眼看他,眼神极冷。
玄羽一噎,缩了缩脖子,还是硬着头皮低声禀道:“是盛姑娘。盛姑娘在府门口。”
卫衍一愣,目光下意识越过车帘看出去。
端王府门外,小姑娘站在阶上,纤细的身子裹在一件石榴红的大长斗篷下,她戴着绒帽,还没发现马车,正捧着两只小手来回揉搓,一边搓手,一边跺脚。
卫衍呼吸一滞。
闷窒的胸腔里,仿佛陡然被塞进了另外什么东西,暖意蔓延,愈烧愈烈,直将原本堵在他胸腔里的,全都烧成了灰烬,只剩下一片满满当当的温软和欣喜欢愉。
卫衍起身要下马车。
“主子!”玄羽低呼,指了指脸,“面具!”
卫衍怔了怔,将马车里的面具戴上,而后立马下了马车。
“盛媗!”他疾步过去。
盛媗冷得在跺脚,又戴着绒帽,耳朵被堵得严严实实,听见声音,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愣了一下,安静不动了,又听见一声“盛媗”。
她这才转过身,看见高大挺拔的男人快步走过来,她眼睛一下子亮了:“殿下!”
卫衍三两步上了府阶,将自己的披风脱下来,罩到盛媗身上:“不是让你在国公府过年吗,怎么一个人跑回来了?”
“殿下,我自己有斗篷,你不用给我。”盛媗要脱下披风还给他。
卫衍一把将人抱进怀里:“我不冷——你怎么跑回来了?”
盛媗其实是因为看到了皇帝,便心想宫宴应该是散了,那端王就应该回来了。
但她没说看见皇帝的事,只说:“我心想宫宴散了,殿下就会回来,大年夜的,我在卫府,殿下一个人在府里,那多孤单啊。”
卫衍心里熨帖得不行,嘴上却不肯饶她,他捧着她两只冻得通红的小手,给她呵气暖手,语气有些责备:“冻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