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尼丝能做的只有垂下视线。
被眼帘遮蔽一半的视野中,重叠地现出得知父亲死讯时的光景。那个时候她也是这么沉默地低垂着眼,理查说着“我为你感到遗憾,路德维希是位值得尊敬的高贵的人”,他吻了吻她的额角,体贴地留她独处,轻轻关上书房的房门。而那个时候,艾格尼丝惊骇地发现,她竟然哭不出来。并非父亲的死讯,而是这个发现将她从中劈开,从切口汩汩涌出的是自我嫌恶。
正因为艾格尼丝无法忘记,那背叛了双亲期待的糟糕的余味才至今没有消散。她也无法和其他人一样,任由过去所有的裂缝被名为时间的长河温和地洗刷填平。永远优雅从容的母亲掩面痛苦的侧影,父亲难看的微笑,来自双亲的小心翼翼的、温柔且充满好意的放逐,在温室中过夜时从屋顶缝隙中看见的寒冷的星空,还有自己自暴自弃的丑态……
“但母亲一定会没事的。”
艾格尼丝忽然意识到苏珊娜正抓着她的手臂,是那里传来的疼痛令她瞬间清醒。
“当然。”艾格尼丝答道。
苏珊娜脸上掠过露骨的不悦的神情。但在艾格尼丝琢磨出长姐为什么恼火之前,苏珊娜已经转过身:“希尔达卿,你应该想与尼丝道别吧?我去换个衣服。”
不止是王后和随侍的一列人偶似不言不语的侍从,简也离开了。
艾格尼丝在气氛变得更古怪之前开口:“谢谢你,希尔达。”
她在道别的时刻总分外束手束脚,抿唇和希尔达对视片刻之后,她再次喃喃:“谢谢。”
“这都是我应当做的。亚伦大人命令我保护您。但我没能……”
艾格尼丝摇头,希尔达却猛地缩短距离,双手拉住艾格尼丝的手,用力地摇晃了一下,而后仿佛觉得还不够,又补了两下。
“希尔达?”
“这几天我一直想说,但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所以……我就直接说出口了,您不要生气。您最近一直很奇怪,就好像……看上去像是有一步步的计划,但其实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您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停住不动啊!哪怕您对自己会怎样无所谓,就算您记恨亚伦大人,但您仔细想想,您是怎么走到现在的?您想要让菲利克斯白白跑去圣地吗?您……就是为了这样才和那个家伙告别的吗?”
艾格尼丝僵住不动了。
“我很同情您,但我没法完全明白您的痛苦,因为……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哪个人是完全不痛苦的。但是痛苦肯定不是全部,否则女神薇儿丹蒂就不会一手拿着酒杯了。所以……请您偶尔也抬头看看四周,就--”希尔达因为词不达意,懊恼地咂舌,“总之,我还会回来的!”
艾格尼丝愣愣看着希尔达。红发少女的脸越涨越红,而后,艾格尼丝突然无声笑了。
“你……您笑什么啊!”
“谢谢你,希尔达。”
“都说了,我不需要您道谢--”
艾格尼丝从少女骑士布满茧子的手掌中抽出自己的手,在对方手背上按了按,非常快地缩回手:“之后叫我艾格尼丝就可以了。”
不等希尔达反应过来,艾格尼丝就快步转身走到运来的行李箱笼边,打开箱盖随手拿出一件斗篷在半空抖了抖。
“那么我走了,”希尔达停了停,像在事先无声地练习,“艾格尼丝。”
“嗯。”
开门又关门的轻响。
艾格尼丝将斗篷随手扔回箱子里,再一转身正好看见苏珊娜从对侧墙上的一扇小门后现身。
“你的这个小客厅和我的会客室连通。抱歉,不小心听到了一些。”苏珊娜身上搭着一件晨衣,懒洋洋地露出让人只能原谅的微笑。
艾格尼丝向她身后狭窄的门框里看:“这次王后的仪仗队不跟着你了?”
“偶尔她们也要休息一下。”顿了顿,苏珊娜将话题转回去,“你也交到了朋友啊,尼丝。”
“……”
苏珊娜再次放过艾格尼丝,转而向地上的箱子示意,同时扬声:“简,把尼丝像样的衣服都拿出来。”
“没必要那么隆重吧?反正王太后对我毫无好感,盛装出席只会更加惹人不快。”
“反正一样要被百般挑剔,那当然要打扮得无懈可击得被挑剔。”
艾格尼丝放弃和长姐在这方面争辩,看着简重新进门后开始为苏珊娜一个个打开箱子。
“今晚的宴会,国王会出席吗?”
苏珊娜的背影清晰可见地僵了片刻。而后,她没什么起伏地答道:“应该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