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他矛盾过,彷徨过,也痛苦过。
他不是不眼红其他镇民那可观的收入,但要他把木偶当成赚钱的工具……
他实在没法做到。
如果他这么做了,老林家的招牌就让他砸了!
以后他魂归地府时,哪还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所以镇民们靠木偶大发横财的日子,成了林正生命中最痛苦的时光。
他是‘木偶镇’上最好的工匠,‘林记木偶铺’也是镇上最好的木偶铺。
但因为他的顽固和不思进取,铺子逐渐变得门可罗雀,从四方街的中心地带迁移到了胡同路的最西边,一个极为偏僻的木屋。
四周荒草丛生,人烟稀少。
地处偏僻,加上游客的注意力都被会唱歌的木偶吸引了,他手上那些老旧的、不会动的木偶就成了难销的过时货。
镇长三番五次找他谈话,想让他为镇子“做贡献”,但都被他婉拒。
久而久之,镇长懒得热脸贴他冷屁股,其他镇民看他的眼光也越来越奇怪,像在看一个异端。
想想也是,从前镇子上出了名的匠人,家境殷实、为人忠厚,现在却过的一贫如洗,连祖辈留下的木偶铺都快经营不下去,濒临倒闭。
谈到林正的人,莫不感慨一声“世事无常”、“盛筵难再”,接着对他指指点点或是一番嘲弄。
还有不少人摇着头说,老林家的一世英名就毁在他手上了,他就是个不肖子孙,林家祖宗泉下有知,怕是要不认他的……
诸如此类的话,林正听了不知有多少。
但他根本无从反驳,也不知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只能沉默着,将满腔委屈、愤懑都融进木偶中。
那具倾注他毕生心血的木偶是何等完美,从头到脚,从发丝到手指,每一个细节都饱含着他的热情和期待,像是一朵他呕心沥血灌溉出的娇花。
——它是林正最得意的作品,也是林正最好的伙伴。
很多人都问过林正,这个木偶卖不卖。
林正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不卖。
可他从未想过,即使自己没有忘记年轻人的告诫,厄运却仍向他逼近。
最开始发现不对,是因为镇民们怪异的姿态。
林正对有关木偶的一切都很敏感,他很快就发现,除他以外的镇民正逐渐丧失人的特征,变成冰冷的无生命之物。
而木偶却越来越逼真,逼真的如同真人。
这种发现让林正无比惶恐。
他意识到,年轻人所说的“可怕的事”已经发生了。
更可怕的地方在于,‘木偶镇’开始变得只进不出。
走到镇子前,空气中就会泛起伸手不见十指的白雾,白雾里会传来各种诡异的声音:
重物的拖行声、骨头的咀嚼声,以及如同老鼠啃木头那样的吱吱声……
叫人不寒而栗。
林正根本不敢踏出‘木偶镇’一步。
他的直觉告诉他,一旦离开镇子,他就将面对比木偶更可怕的事物。
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担惊受怕下,林正迎来了生命中最大的转折。
那是一个看似平静的夜晚——
林正躺在床上,思考着往日种种,翻来覆去睡不着。
正因睡不着,他才侥幸躲过木偶的袭击,并跟木偶打了起来。
木偶的力气很大,他不是对手,只能一味逃窜。
争执间,不知是谁失手,打翻了烛台。
烛台刚好倒在下面的木头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起初,火苗只有一星半点儿,谁都没把它当回事。
可渐渐地,火光冲天,照得半个夜晚亮如白昼,‘木偶镇’上的镇民都被惊动了。
当时林正离门稍近,他的木偶在里面。
木头怕火,火是木偶天生的克星。
凭借火势,林正完全能摆脱木偶的追击,逃出生天。
可当带火的木梁砸下来时,他却反射性地扑过去,救了自己的木偶。
这一扑使林正腿部灼伤,行动艰难。
木偶却成功逃脱,再次拿起了刀刃。
林正以为自己会死在它手中。
结果木偶犹豫再三,竟扔掉刀刃,动作僵硬地将他推离了小屋。
林正惊愕。
他其实已经抱了必死的准备,因为他既不愿放弃生命,也不愿毁掉自己最成功的作品。
但他万万没想到……
自己的木偶会这样做。
而逃离火海后,林正见到了其他前来围观的小镇居民。
镇民们看他的眼神垂涎而古怪,在它们身上,林正感受到了真正的刺骨的寒意。
那种如跗骨之蛆般恶心的感觉,几乎将他整个人冻得麻木。
他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正呆在一个满是怪物的镇子中,成了里面唯一的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