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玄而又玄闭上眼,手中折扇啪的展开,在胸前缓缓地扇。
半晌,才听师无算轻笑道:“是了,多而不精,并非好事。何况狩猎不可竭泽而渔,令野兽有休养生息的时机,才是圣人道。”话音停了须臾,又道:“不知殿下射艺如何?”
伏霄半睁开眼,嘴角翘起,“不至于辱没先人。”
这话不是诳语。
他虽不得天子喜爱,但是吃穿用度上与诸皇子相差并不多,该学的六艺一样也没落下。非是伏霄自满,他在这纷纭幻境中锤炼了十几年,于射艺一道,不曾落了谁的下风。六石大弓轻松拉开,七八往上尚可应付,至于准头,十有九中。
伏霄摇着扇子,尾音不经意间染上些得意:“你若想,我寻个时机陪你练练。”
“殿下,”师无算满脸严肃,“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伏霄心中大惊,还道莫非纷纭镜让他不自觉显出了本相,急忙回头一瞥,却空荡荡的,并未见到自己那尾布满黑鳞的真身龙尾。
师无算垂下眼,嘴角绷直,“……失礼。”
……原来是玩笑话,真是虚惊一场。
伏霄轻咳一声,亦觉得方才自己太过浮躁,而后道:“总之,你若想在秋狝上试试新鲜,这几日便可以开弓练习了。京郊有块骑射靶场,那主人我认得,你若有心,我寻个时日陪你一道去练练。”
师无算弯了弯双目,总算是说出了今日第一句不那么模棱两可的话:“那晚生就借殿下的光了。”
话既说定,伏霄便约他五日之后一同前往射靶场。
接下来几日,上朝雷打不动,从皇城到王府,伏霄可谓兢兢业业浑然忘我,日子过得平顺无比,倒也没生出什么大的变故来。
只是偶尔站在朝臣中间时,会听见上方龙椅处,传来的轻微咳嗽声。
天子身体不算硬朗,这已经是共识了,然太医院每每捷报频传,又会一次又一次地挫败各个亲王的不臣之心。
人至暮年,老皇帝开始对黄老之学上心,或许每一个帝王在力有不逮时,都会寄希望于仙人的传说,但显然谏臣们不这么想。老皇帝要建寻仙观,户部说没钱,老皇帝想寻道人炼丹,御史台痛骂三天三夜,这种求仙之心,一向是刚冒头就被镇压。
有时候伏霄觉得,做皇帝实在怪可笑的,纵然四海宾服,生死面前,他与这天下人都一样,所谓帝王,也只是个身份,追根究底,人和人并没有不同。
老皇帝的身体有太医院的名医时刻关注,一时半刻的尚且不值得忧心,除此之外,伏霄还察觉到,最近遇见贺文逸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论起他们兄弟之间,以往碰见的次数也没这么勤,不过是上下朝时偶尔遇上,便带着假惺惺的笑容寒暄一阵,相互问候身体,顺带打听近况。
但这几日,贺文逸像是中邪了似的,上朝下朝的路上专堵他,兄友弟恭四个字仿佛刻在脑门上,见着伏霄便会笑嘻嘻凑上来,高喊一声“十六哥”。
不仅如此,他容王府新进的雪参鹿茸,也分了些送到了昭王府。
昨日他们在宫门口碰见,贺文逸热情地与他把臂交谈,伏霄挣都挣不开,回去一拉袖子,胳膊上几个浅浅的手指印。
伏霄委实吃不消,贺文逸却振振有词道:“上回进宫,父王嘱咐我们万不能忘手足之情,十六哥那时不在场,我却有感触得很哪!”
如是次数多了,甚至有人悄悄传小话:昭王与容王,莫不是联起手了?
于是其他兄弟看向伏霄的眼神,渐渐耐人寻味起来。伏霄很无辜,他自然是不信贺文逸忽然念起了什么手足之情,只怕是酿了一肚子的坏水,等着什么时候给兄弟来两刀。
但伏霄并非贺文逸肚里的蛔虫,一时弄不清他究竟所图为何,至于查,也无从查起,只好警醒自己行事小心。
转眼就是约定的五日后。
京城的天气变得快,昨日太阳正好,今天就爬上了厚云。
伏霄穿着便装,勒好护腕,转身上了马,今日出行所带颇多,故而叫上子兴,让他背着长弓箭囊,两人衣着利落,这般打马过街,倒也惹眼。
今日去水陆桥,就不似前两次那么凑巧了,师存正在院中打稿,见到伏霄,却没什么惊讶,只是简单地拱了拱手,而后转去屋内叫人。
伏霄对师存印象不深,因为他几次蒙皇帝召见都是偷摸着的,今日见着他本人,便觉得是个无趣老头,师无算的性子约莫是像母亲多些。
在外头等候了片时,听见里面师存说话的声音隐约响起,似是叫他“阿和”。
君子和而不同,这个名字光是听着就让人生出几分熨帖,跟师无算确实相称,伏霄在心里念了几声,就愈发上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