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折定定地望着碎裂的镜面,檀光和伏霄的面孔在其间如水波般交替浮现,他深吸一口气道:“镜中之事,我已有计较。你先前说,虎君初次入镜,也不过一整日,料想这一次亦不必耗费太久。”
丹灵子愕然:“这……”
兰折不再搭理他,抬手拂过镜面,那上面便浮现出一个少年的身影,少年正仰面躺在乱花之中,气定神闲地指挥宫装的女子们排练舞曲。
丹灵子揉揉眼睛,此少年虽容貌陌生,但行止之中的姿态,却十分眼熟……
他的长须颤了一颤,失声道:“难道这……小仙想起来了,这是龙君。”
——传闻观玉谷虎族有一面宝镜,可见山川万物,亦可窥前尘旧事。
却甚少有人知晓,纷纭镜中,乃有一幻境,其山川地貌,风土人情,与现世凡尘皆无不同。
凡人崇尚修仙,或渴望白日飞升,或苦求死后登仙,幻境中亦如是。帝王将相,贩夫走卒,都会在祈祷时念诵仙者的尊讳,却无一人见过传闻中的仙人,只得终日幻想仙衣当风、妙音飘扬的盛景。
若问世上当真有仙么?
昭王殿下只怕会答,放他娘的屁。
他曾驱车去往极西之地,那里只剩上古流传的西王母的长诗,也曾乘舟去寻东岛蓬莱,却只得缥缈如烟的海上渔唱,前尘记忆中所见的仙家福地和通天彻地的神仙,在此处宛如古老的传说,钉在仙祠牌位上,印在街边传奇里,皆子虚乌有也。
遂渐渐忘记了那段能够上天入地的时光,好像从前七情尽是梦寐南柯,如今惊雷滚过,一夕黄粱梦醒。
你若问他是谁,他便笑着道一声:“当今圣上第十六子,昭亲王贺珠白。”
昭王殿下长到十来岁,已然老成超过众兄弟。然即便他生来早慧颇有天资,依旧不得皇帝喜爱,个中原因,也不过是桩并不新鲜的宫廷秘闻。
酒宴,宫女,荒淫无道的帝王,贺珠白因而降生于世,还算平顺地成长至今。
从卑贱女子腹中降生的贺珠白,顺理成章地无所事事着,在众多兄弟中藏巧于拙,把各个宫中宫女们的姓名记了个遍,却唯独忘记了他皇帝老爹的大名。
他在经史子集前酣睡,于花前月下痛饮,胸无大志毫无追寻,曾有一阵醉心于求仙问道,效法黄老之学,最后又如他诸多爱好一般不了了之,如是无病无灾晃晃悠悠活到了一十七岁,此时他十多位兄弟,已经只剩下五位。
老皇帝身体早已空乏,众位皇子心照不宣地展开逐鹿,将圈子厮杀得愈来愈小,此时终于有人注意到,这窄窄的继位圈里,还有个不怎么受待见的十六殿下。
贺珠白的烦恼由此而生。
他逍遥自在的日子一去不返了,整日里,不被重用的老臣,新进提拔的能吏,外放回京的进士,在扫视过他的众位兄弟之后,也会将目光投往他身上,将他里里外外钻研个遍,跃跃欲试地想要从他身上吸纳到一二缕王者之气来。
天可怜见,昭王殿下做了小半辈子王八犊子,忽然被人当成一盘菜端上桌,实在受宠若惊。
他时常想着,要不然从翰林院随机选取一位幸运编修揍一顿好了,世上最不能得罪的就是文人,春秋笔法往自己身上一加,再清白的人也成十恶不赦。他那好大爹会在“将不值钱的儿子发配岭南”和“听士大夫号丧国运休矣”之间选择哪一个,用脚趾头都能想到。
……岭南好啊,岭南的官员个个都是不把老皇帝气死不罢休的直肠子老刺头,去了那人情世故都免了。
昭王殿下在假想中发了会儿癫,双目无神地将注意力放到眼前的来人身上。
当今皇帝看人的功夫虽然与瞎子难分伯仲,但在送走众多不识姓名的儿子之后,老皇帝一扫膝下众儿,总算醒悟过来,表现出了极强的立储意愿——特许为数不多的几个儿子一同上朝,旁听国事。
眼下朝会刚散,正是朝臣们讲小话拉帮结派的时候。
于是乎,他那精明能干熬死了十四位手足的好弟弟,容亲王贺文逸,正在前面笑盈盈地堵住了他的去路。
“十六哥,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否?”
贺文逸身负皇命离京办事,此时才回来。至于事情,当然办得顺利,否则也不会这么得意忘形。
并且,听闻贺文逸还因此募得一位神机妙算的幕僚,不知有多春风得意。
昭王殿下干笑一声:“尚能苟活,十七弟如何?”
贺文逸面色黑了一黑,见了鬼一般闪开半步,“十六哥怎么说这等丧气话。”
昭王殿下在离经叛道上一去不复返,显然他对面的好兄弟也称不上是孝子贤孙,本朝皇子们在继位一事上一直有个共识,那就是熬死老皇帝不成问题,如何弄死好兄弟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