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君道谢去接,不经意间触碰到他冰凉的指尖。
“你让刑部将顾尚书带走,是为了护他吧。”她双手捧着茶杯,轻声道,“尚书年纪大了,因江浙战事落得满身伤痛,请军医开了许多膏药,堆在城主府中,多得能开铺子了。沈党的名头可真是够重,莫须有的事就想抹去安定一方的功劳……”
“如今你掌着刑部,可不能让他们冤枉忠臣。”
裴夕舟专注地望着她,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似的,轻轻应了一声。
他将刑部最新的审查情况递给梅长君:“我已令他们加快速度了,不出三日,就能还顾尚书清白。”
梅长君细细看完,对他展颜一笑:“多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他整个人都很安静清冷,眼尾却渐渐泛红。
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萦绕在梅长君心头,仿佛有什么事情正要脱离掌控。她垂下眸,从袖中取出簪盒,打算速战速决。
“今日前来,除了想问问顾尚书的情况,还有一要事。”
清浅的声音伴着桐花被风裹挟至裴夕舟耳畔。
“有一物,我思来想去,还是还给你为好。”
风声呼啸。
凝脂似玉的桐花簇簇摇曳,四散而下,在微暗的天色中宛若暮雪飘零。
她将簪盒缓缓打开,他亲手雕刻的玉簪静静躺在其中,被飘落的桐花埋葬。
裴夕舟凝视着玉簪,站在漫天桐雪中惨淡地笑了笑:“为什么?”
“这玉簪花样与时兴之物不同,应是你自己刻的吧。” 梅长君低声道,“亲手所制,如此珍贵,应当留给值得你等待的人。”
而不是给一个已经不再期盼玉簪的她。
裴夕舟垂着眸,面上笑容暗带自讽:“可若你就是那值得等待的人呢?”
他向前一步,轻轻握住梅长君的手腕,眸色执拗:“长君可还愿意收下——”
“它不属于我。”
梅长君摇了摇头。
玉珠、玉摆件、玉香球……他赠过她太多亲手所制的玉器。
除了玉簪,唯独玉簪。
“若是这个原因……”
手腕上的力道渐渐收紧。
裴夕舟垂眸看着她片刻,忽然浅浅笑起来。
“它是属于你的。”
这一句所含的叹息意味太过浓烈,梅长君对上他深沉的眸,恍然间有种要被纳入其中溺毙的错觉。
天色逐渐暗沉,乌黑的云海四处飘动,地面越堆越厚的桐花是昏暗小院中仅有的亮色。
他松了她的手,将玉簪取出,缓缓跪下。
“一直都是你的。”
“殿下。”
他抬眸望着她,声音低哑。
“长公主殿下。”
“或是……梅林中的小姑娘。”
……
簪盒落在玉石砖地上。
只此一声,清晰、清脆,却更衬出了此刻令人心悸的静寂。
梅长君仿佛什么都听不到,连近处呼啸的风声都仿佛飘远,唯有自己一下快似一下的心跳。
他唤她什么?
长公主殿下……
他知道她有前世记忆了?
不对,不仅仅是长公主,他全都知道了。
过去她不止一次想过,若光风霁月的国师知道她曾是双手沾满鲜血,剑下亡魂无数的杀手,是恶劣的,一直想把光亮浸入沉沼,给他设了陷阱伤他诱他的梅林姑娘,他会怎么看自己?
不喜,厌憎?
那时少年国师初入民间,就被她骗得几经“磨难”。得知罪魁祸首是谁后,他却仍是一派平静端方的样子,反过来助她劝她。遇到这般神奇的人物,她玩心顿起,勾勾缠缠不愿放他离开。
后来他寻了机会脱身。她气了许久,又在猎场遇见濒临死亡的他,却还是忍不住转了剑锋,把他救起。
回到皇宫后,她得了崭新、高贵、不染尘埃的身份,学着去做一个真正心怀天下的长公主。好不容易有了再次结识他的机会,她便费心瞒了过往,不愿染了他一片山高雾浓的旷远。
再后来,两相渐远,她也没了心力,没了谈起旧事的欲望。直到如今,从承天书院起,她又骗了他多次,次次接近,几乎都带着目的。
梅长君自认不是月皎风清的至纯至善之人,也从不会为做过的决定后悔。更何况,他们之间横亘着浩如烟海的两世牵扯,实在说不上谁欠着谁。
敢露出一丝厌憎的表情试试?
她一边想着,一边故作镇定地望向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承认了。
天光映着他面容苍白,几无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