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摆上水珠儿在地上洇出一小滩痕迹,果然, 痕迹尚未怎样漫开,便听她不可置信地颤声问:“你们不是才同流民一道击杀了田氏, 怎么突然间、又要击杀他们?”
后半句大抵是反应过来自个儿没听错, 音调里带上了不满和恐惧。
嬴无疾也没掩饰, 他长叹了一口气, 替她将微湿的发尖从颈项里挑出来:“那些流民仍是入秦安顿, 免的赋役分毫不少,只是处死领头的那十一人。”
听了这句, 赵姝立刻便明白过来, 她也没问他们是何时做下的这个决定,是在设宴款待赵甲一家,还是早在招抚这群流民之前就定下的。她只是在他转身欲走前, 伸手扯住了他湿漉漉的袖摆, 轻问:“赵甲不是恶人, 无有大过, 他只是要为家人谋生路, 当这首领也未必是自愿。外头说分赴二地凌迟,可他家还有一子未满十二, 幺女更只有四岁,也要用这等……酷烈的死法么。”
在这样的天灾面前,赵甲领着的流民队伍纪律严谨不伤无辜百姓,已是很难得了。
“流民谋生路是无罪。”嬴无疾转头看了眼衣袖,望见她神色,眸中多了分安抚,口中却毫无温度:“可不杀无以震慑,将来但逢灾年,秦赵二地会不得安宁。”
所以无论赵甲为人如何,从他当上领头的那一刻,在列国贵胄眼里,便早已是个乱政的该死之人了。
原以为她会再争辩几句,衣袖上的那只手却一下子松坠下去,赵姝怔忪垂目,双手撑着榻沿。看着是无声默认的样子,可她一张小脸冰冷眉梢时而抽动,嬴无疾知道,这是她忧惶不安到极点的模样。
他甚至能猜到她心里,现在多半是在想——自己还是亲自去招降他们的人,那一家子妇孺老幼,也算是因她而死。
他猜中了一半,也没再多言,只是将衣衫伤药并束胸易容拿来放在她身侧,叮嘱了句,便一身湿衣地又出了帐。
待他走后,赵姝果然是心乱到没法坐住。
一扬手打翻了伤药瓶子,瓷瓶磕在榻沿骨碌碌地连滚了数圈,好几次都要落下去跌个粉碎,又总是挺着个浑圆的肚腹险之又险地滚回来,来回数次,最终兜了一个圈子,堪堪又撞回她手背。
就这么一丁点轻微的碰撞,她却被骇得惊喘出声。
这药瓶的走向,多么像她方才的境遇。
宫变叛乱之罪,重过流民。
她险些开了口。
招降流民,用的是她赵国质子和宗周嫡支的身份。若非是她,哪怕可能性很小,或许赵甲也会想法子突围,避开秦人。
而赵如晦又不是赵甲,他也未曾像那些流民一样被围,胜负都未定的事,天家无兄弟,但凡她今夜开了口,不论王孙疾如何处置,兄长就会永远失去这机会。
秦王孙入邯郸,芈氏又同王孙疾生了嫌隙,这等机会,千载难逢。
她控制不了局面,但不该因忧怖懦弱害了最亲之人。
思及此,赵姝一把推开药瓶,潦草擦干周身发尾的水迹后,起身一丝不苟地穿衣覆面。
随着束胸外衫一件件裹系好,她目中慌乱渐退,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清醒苦涩的眸,苍白小脸上少有的坚毅,一如入秦为质的那一日。
不论何人,不论情由如何,若真是要危及兄长性命,那么她亦化作一柄利剑同那人死决到底,反正她的寿数原就不长,没甚分别。
身上跌伤擦伤皆只是皮肉伤,不算重,可在她步出营帐的那一刻,亦悄然沾湿了内衫。
外头雨歇月明,好似白日那一场都只是她醉梦里的幻影,可周遭伤兵之多,又时刻提醒着她,这番篝火连天的热闹野趣,背后又深埋了多少白骨腐尸。
圆月缺了个口子,清辉遍撒,她自觉是一个不相干的异类穿梭于各处火堆之间,士卒多不识得她,只见她穿戴倒无人来拦。
秦人实行军功爵制,能活着见证一场战役的胜出,便意味着将来的无限可能。福泽子孙,光耀乡里,故而军中士卒同仇敌忾,赏罚同度的一队五十人几乎都是情如兄弟,围着一处火堆,因着同命连枝,酒肉笛笙相庆,是外人难以体会融入的默契融洽。
惶惶若丧家犬的赵姝打这些人中间穿行而过,竟也能为这等情谊相染,心底里漾起些明朗来,脚下的步子略略坚定了些。
只是她左右兜转,仍是不确定自己究竟该去哪里。
秦人军纪严明,笙歌谈笑也似依然有序,尤还能听见各处篝火的噼啪爆燃之声。天上星辉愈明,赵姝陡然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