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宇间盈满苦涩,她伸手欲解甲。
可先前穿的急,前后两片之间的系绳不小心绑了太多死结,又叫雨水泡了许久涨开,她低头抬手,费了好半天劲,竟是怎么也解不开去。
系绳为粗麻所制,她这辈子也不过穿了几回,心头烦闷苦涩间,使力时,一个不慎便劈了右手两根指甲。
十指连心,这一下半截指甲俱裂开,指缝里顿时血痕漫开。
她忽然一下丢开系带,倚着桶沿就那么席地滑坐下去,玄黑脏污的重甲蹭在桶侧发出‘哐啷哐啷’的一串响动,扯得身上伤处生疼。
可她不在乎,一屁股坐去地上后,便皱着眉眼双目出神地望着帐顶。
帐外火光虚影晃在她脸上,是罕见的苦色凝重。
除了易容后,苍白小脸上五官清贵亦稚气,这等苦色掺杂其中,便显得十足得违和。
已经没机会了,此去邯郸,旧晋那些人一旦同秦人相争,势必就是场你死我活的局面。这些人没多少兵力,根本不可同有私兵的赵王后相提并论,只要事败,秦人绝没有善了的。
在她看来,秦人有天子令又是拥精兵护送她入赵,季越即便藏身齐国,齐国也绝不可能为他出兵攻赵。
旧晋那些人,除了俯首听命,哪里来的胜算?
可芈蛩芈小将军,又将那枚能调动宗族死士的坠子给了她。
兄长真的会借助芈氏?
咸阳那位夫人,不是认了王孙疾入嫡支么,即便不是亲生母子,利益所在,也不该是说翻脸就翻脸的。
隐约猜到了什么,又辨不清真伪,赵姝兀自摇了摇头。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保兄长全身而退呢?
那两个人说到底,是异父同母的血亲。
她眼中陡然亮了些,想起嬴无疾因了胞妹的缘故茹素,他还曾在落难流离之际,甘用性命护着疯母。
这样的人,想来,该是极重血脉关系的。
一步步皆落在他筹码里……
思及此人韬略,赵姝觉出一阵陌生悚然,右手断裂的两根指甲死死抠进掌心,食指残甲在掌心里抠出一丝血痕,彻底同指头分开,她也没有察觉。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脑海里不断盘旋。
若是……若是她,提前将一切和盘托出……
“是羹菜不合胃口?”帐帘掀起,熟稔的身影音调,叫她冷不丁倒抽了一口凉气,身子极重得抖了下,使得那卸不下的甲胄在桶边上发出颇重的‘哐当’声响。
“没、没有,是系带解、解不开。”赵姝垂头不假思索地说着实话,她的视线里,恰好只能瞧见一袭靛色衣袍朝自己靠来。
那席袍角停在帐门不远处。
嬴无疾驻足,待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他眉梢拢起,原本了却一场后的轻快畅意,就只是这么瞧了一眼,竟就全然烟消云散了。
卸去易容,常年掩在暗处的一张脸显得实在苍白。武服革带套在她的身上,没一丁点似个年十七的公侯。那张脸韶颜稚齿,不笑时,有一种不辨男女超脱尘世的美。
他若有所思地细细打量着她。
这个人,生来便是天潢贵胄,偏又有一颗悲天悯人的蠢笨心怀,暗地里,却又连世俗的人伦温情都未曾享过几天,看着尊贵,实则不知遭受了几多非人磨难。
“你在怕什么?”男人蹲下身,深眸含情地望着眼前人,他双手抱膝神色温煦柔和,高大身躯佝成一团,薄唇微扬,是从未有过的跳脱肆意,隔着半臂的距离,他皮笑肉不笑地望她:“几个通周的叛贼,就在方才,车裂。”
苍白小脸上,菱唇抿了抿。
分明是心动,可却偏要再去刁难恐吓她。
探手一按就将人制住,他抑制住心底不忿,左手两指一捏,便叫她没法偏开脸:“本君赐这群贼人车裂,也是不得已。明明是我秦人照着天子令来扶赵,就被这起子小人撺掇,差点就连焚粮一事,都要叫你舅父误解了。”
这是他对天下人的说法,焚天子粮草,只为更快平定赵乱。
若非她亲历此间,怕也是要信。
“是你利用我,将所见军列数目报与周赵,叫匈奴攻九原成了‘事实’。”她不避不求,只是苦着脸目色沉静,“替身既早已备下,如今王舅也被你逼回洛邑了,差不多就该将人接来用了吧。”
预见前路,她目中淌出萧索死志。
他心怀骤转,神色依旧沉郁着,却已然有些后悔,方才不该言辞尖锐。
不想再同她争辩,他带着人起身,抬手运力间,几处系带俱断作数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