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她说出口,嬴无疾好像脑袋后头长了眼睛似的,旋即他意识到自个儿语调生硬,便又解释:“行军路上艰险无定,你若今日错过这脉泉,说不准入邯郸前都遇不到了。”
这话不假,赵姝在平城城郊,便是数月没有好好梳洗清理,更不用说泡汤了。
在他先威胁再善诱的言辞下,她看了眼身前横剑而坐的人,咬唇想了下妥协道:“那你不许转身,你、你若转身,我……”
“不会。”只是极轻的两个字便终止了她的吞吐,而后他换了个惬意些的姿势,抱剑屈腿靠在汤泉边的一块巨石上,头顶繁星正耀,他仰头,散漫背影无端多了分出尘遗世的风骨。
他今夜很不一样,一路上甚至没有半句嘲弄揶揄的话,有些陌生。赵姝刚褪衣时,尤带着些不安,等她倚着滑腻山石没入热泉后,见他犹自不动,她小心而适泰地叹了记,山岚微拂,万千星辰拱着弦月静谧,奇异般的,那份不安猜度慢慢就不知所踪了。
静得久了,远处大营的人语声倒依稀传了过来。
赵姝泡着汤,脑子里仍旧一团糨糊地想着来日,渐渐的竟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赵甲,年三十四,家中一妻一妾,诞二子一女,加上父母兄弟,阖家十一口。”
嬴无疾沉缓的声调骤然响起,他在心里有了决断,也不愿赵姝一直做个糊涂蛋:
“他本是赵西边地一里长,起了头引灾民成了义军,如今,便是这七万流民的首领。”
赵姝听至最末一句,歪了下头蹙眉想说,‘这人竟也姓赵?’,话到嘴边,怕被他看轻,遂用心想了下,问道:“你说对流民围而不剿,又将这领头的家中几人都察探清楚,莫不是要从这赵甲家眷身上想法子?”
“单看这一家,便知七万人可战者至多十之二三。”夜色蒙昧中,嬴无疾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而后也不与她绕弯子,“他们存粮不多,本又是受灾饥迫,十日后,我会遣人送粮协谈,免劳役三年,将他们分散开,去秦国西北立郡县。”
秦国去岁丰收,单九原一地的余粮,就足以养活这七万人一年。
素来诸国对流民造反都是尽剿尽杀,忌讳得厉害。而此番秦军受天子令入赵平乱,却要宽宥收编这些流民的事,并没有提前去洛邑报备过。
而军中诸将,到今夜,都还无一人知晓。用秦国去岁的余粮来招抚赵国流民,此事,整个秦国,便只有秦王知晓。
如此,防的不是赵人,而是周。
算来等消息传出去的时候,姬樵早已启程往邯郸去了。
“秦国竟要收编赈济这些灾民!”
饶是赵姝从不关心国事,列国数百年对流民的惯例,她总不会没听过。
本以为免不了又要见尸横遍野,现下听了这位的布局,她心中当即有种如释重负的松快。
她自幼嗜医,本就不愿多涉战场。
她眼中映着星辉,刚要说两句称颂的客套话,猛然想着此事机密,遂朝水中缩了缩脖子,讪笑了下:“外祖先前还偷遣人来接我,你、你…何必告诉我这个。”
虽然瞧不见人,他却能从她前后两句陡转的语气里听出她的话外音来。
嬴无疾勾了下唇,毫不迟疑地就给了答复:“我确实在咸阳养了另一个‘公子殊’,不过……未必有用他的时候。”
是未必,不是一定。
赵姝心中一哽,才要深想,就听他背着身继续说了下去。
“许多事你或是不耐烦听,我只说个大概。”他垂眸抚过剑柄上玉石,侧脸俊秀,却让汤泉里的人连忙又伏低了些身子,“我与祖父议定,便是先借周王之势,以二十八万精锐围流民至绝境,迫其人入秦。再以不敬天子之名,突袭击杀赵王后五万私兵。若是两场战事皆无太大纰漏,约莫七月流火之际,你大舅父姬樵,也就该领着数万人携册封而至,到时,邯郸南郊,就该是周秦对峙。”
他只说了前半段,一番话无一字啰嗦,而赵姝听了这走一步要算三步的筹谋,还想着方才他说的‘未必用那替身’。
她一颗心七上八下,惊得后背额角微汗,她不解地想要再问他何必要将这些悉数告知,话到嘴边,到底也不是蠢到无可救药的。
她不敢去望他抚剑的姿势,只小心地接了一句:“我舅父携册封入赵吗,什么册封?”
‘锵’得一声,寒芒泛着冷月,嬴无疾复述着自己早在心中推演了八百遍的前半篇局,不免有些百无聊赖地拔剑来回了数次,又是一记‘锵’的收剑声,他淡声耐心道:“等流民散了,姜齐王后的私兵败了,民心也聚得差不多时,天子将昭告天下,废赵戬另立公子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