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姝本就是个极易动情,又改不了怜贫惜弱的性子,尤其是妇人小孩一哭,她就也想跟着哭一哭,虽然知道有些丢脸,可是这毛病她大概这辈子都改不掉了吧。
好在妇人哭了会儿,就似有些心口绞痛,被帕丽斯唤人送进去歇息了。
帕丽斯留下赵姝,摒退侍从。
老仆已是古稀之年,有些鹰钩鼻相貌阴沉,她沉默着从头到脚打量赵姝,过了好一会儿,突然说了句:“公子仁善,不该会害我们,是你身边的人。”
“什么?”也不知她为何态度骤转,赵姝愣愣地立在葡萄架下,有些事虽则不愿去深想,可当她对视上帕丽斯老迈浑浊的一双眼时,一股子寒气莫名地就从脚底窜了上来。
帕丽斯却懒得同她多说,做了个送客的动作后,就赶忙跟进了屋去。到了屋内,便果然见到一地狼藉,而胡姬奇贾曼正坐在碎裂的瓷片边,一面用锋利的瓷片在臂间割开一道道血色蜿蜒的口子,一面尤喃喃地用异族话不停地重复着什么。
帕丽斯自然能听懂。
她在说的是,‘长乐无忧,娘亲不敢想着叫你长乐,只盼着你能少些苦痛就很好。’
乱世里女子最难,奇贾曼的三个孩子里,她最心疼的就是小女儿嬴无忧,当年生产时又差点殒命,是以在汉语里的‘长乐’、‘无忧’二名里择选了许久。
见她呓语自伤,帕丽斯跌撞着冲上前,夺下瓷片哽着将人抱住,对她道:“曼奴,你忘了吗,公主殿下早就转世了,再说眉眼身量,刚才外头来的那个,没半点相似。”
……
跟着小茹到苑囿时,牧人又恭谦地带她看了三只新来的狍子,都是刚断奶的小崽子,赵姝蹲下身任由它们在脚边蹭着,习惯性地嗅了嗅这三只的气味,眼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深沉。
方才帕丽斯学着她的口吻复述的令,的确是她对亲信说话的口气。
可她绝没有叫人去害胡姬。
依稀听闻邯郸有变,却有人在这时候让胡姬出现,叫王孙疾误会,或许这计谋粗陋到最后连她都能识破,可若非王孙疾对她有欲,那么,等这误会解开的时候,只怕她早没了命。
身为赵国废太子,有人要她死,并不奇怪。
可暗处那人,也许,就是她从前身边最熟稔信任的人。
狍子舐过她掌心,赵姝晃晃脑袋将小家伙举过头顶,痴迷地瞧着它四只粉嫩柔软的蹄垫。
反正她大概也活不过三十,想不透的世事,管他作甚。
就这么在苑囿里消磨完白日剩下的时辰,薄暮四合之际,小茹喜气洋洋地跑过来禀报,说是戚英过来了。
赵姝已经快有近一月没见戚英了,听她这么说时,当即一步并作三步,飞也似地朝正厅里过去。她实在是担心英英,也觉着上回舅父没能将她带走,自己心里就总是存着根刺。
可等她见了戚英,小姑娘紫衣华服,梳着高髻,身后跟着三个婆子六个女侍,口称她为‘戚长使’。
赵姝才朝她一笑,戚英就突然开口道:“阿姊,我是来辞行的,再有几日就要去楚西了。”
她口齿流利异常,赵姝只愣了下,反问:“英英,你为什么要去楚西?”
戚英哀怜语塞地瞧了她一眼,遣退侍从后,她起身走到赵姝跟前蹲下,语调冰凉地陈述:“公子融封了西川侯,建都蓉城,我已有孕,现如今得了长使的位分。阿姊,周使不是予了你缯地吗,怎么外头的消息,你分毫都不晓得呢?”
这一段话里内容太多,恍若没有间歇的浪涛一次次将她淹没。
赵姝将人拉起来,神思昏昏间,反手去搭对方的脉,得到确证后:“你说话不磕绊了?!是公子融治好的?”她不知该怎么问有孕的事。
戚英挑眉嗤笑,抽开手突然直截了当道:“阿姊,我确是寤生,口吃却从来都是装的,如今倒也不必了。”
“就知道你会是这副表情,怎么,赵王当年杀了公主府上下,阿姊以为,若非我有这毛病王上可真会因你的求情饶了我?哦,还有,阿姊,听说你被王孙疾送去女闾了,咸阳女闾和赵国的是不是不一样,你觉着,从前是谁在替你安排?”
赵姝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想要插话都不能。戚英描了眉亦画了眼,是从未有过的富贵艳丽,她一连串话说完,也没去多瞧赵姝,只故作鄙夷地打量这处彩画雕梁的花厅,旋身紫袖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