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我来看你了。”
她眼角渗出浑浊的眼泪,“秦婆婆,我们多少年没见了?八十年了吧。”
“差不多,太久了,我也记不清了。”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我将病床调高,扶她坐起来。
她靠在软枕上说:“人老了就是毛病多,不过婆婆你的精神还是一样的好,真的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
“我也没想到,你外孙女在街上认出我,你一定没少跟她说我的事。”
“是,那些事我当故事讲给她听,没想到有一天竟然派上用场。要没有我跟她讲那些事,今天怎么能再见到你。”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多大?十四岁,还是十五岁?”
“十五岁,那天的事不管过了多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也是。”
两个老太婆想起八十多年前的事在病房里对视笑起来。
——那是1935年,我的浮生寻物坊开在长沙太平街。
难得一见的大雾笼罩着还没苏醒的长沙城。早上五点多,我出门倒垃圾,雾太大,一个人影朝我冲过来,将我手中的垃圾撞了满地。
“站住!”我喝住那人。
人影立定在原地一动不动,保持着向前奔跑的姿势。
我走到人影面前,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头发散乱,脸上脏脏的,灰蓝的衣服上都是一块一块的补丁。
她两眼装满惊恐盯着我。
“你撞到人了,把我的垃圾都撞散了,在这儿等着我。”
我回到店里拿了扫帚和簸箕,放到女孩手里,“去把地上的垃圾扫干净,才能走,知道吗?”
她眨了眨眼,我说了声:“去吧。”
她身体立刻松下来,抓着扫帚往后退,“你,你……”
我凶巴巴地说:“我什么我?还不去把地扫干净,不然今天都别想走。”一早起来,起床气都没散尽,还遇上个冒失鬼,心情实在好不起来。
她像只被打疼了的小狗不敢反抗,回身默默将地面清扫干净,然后将扫帚簸箕还给我。
我这才缓和下来,问她“一大早,急急忙忙做什么去?”
她眼泪一下涌出来,“哇”的一声哭出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跪在我面前:“姐姐,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叫婆婆,”我扶她起来,“你先说什么事?”
“我爹……我爹,要把我卖了,我不要。你救救我。”
这年头卖儿卖女抵债换钱的事并不少见,但她一早撞到我,也算是天意机缘,“你跟我来。”
我把小姑娘带回店里,递给她一块湿帕子,“先擦擦脸,你叫什么?”
“我叫刘一一,一二三四的一一。”
“你多大了?”
“十五。”
“你爹要把你卖给谁?”
“方家的方老爷。”
“就是那个祖上出过一个举人,一个状元的方家?”
她连连点头,“去年收成不好,我爹欠了方家十贯钱,还不起,方老爷就要拿我抵债。今天就要派人来抓我。”
虽然当时已经实行一夫一妻制多年,但许多如方家这样的大户,仗着家大业大,依旧是妻妾成群,名义上买婢女,实际上就是给自己纳小妾。那个方老爷已经六十多岁,最小的儿子也二十了,比一一都大。
擦干净脸的刘一一露出清秀的眉眼,我摸了摸她的手骨,她前半生命格虽然苦,但逢坎就有贵人相助,后半辈子能享儿孙的福气,安享晚年。
“你逃不了,你命中注定要进方家,逃得了一时,逃不过一世。”
“那怎么办……”
“你别怕,只管去,不会有事的。”
“可是……”
店外传来嚷嚷声和脚步声,她一听,全身都在发抖,想找地方躲起来。
我拉住她的手说:“你命里有贵人相助,能逢凶化吉,去吧。”我将她推出了门,一群大汉立刻抓小鸡仔一样将她抓起来,她死命挣扎,转头看向我,眼里是不解和害怕。
几天后,方家传来消息,在北平读书的方小少爷回家,不知什么原因在家大闹了一场,把方老爷给气得病情加重。
“那个时候我心里不知有多恨你,恨你冷血,见死不救,”刘一一感慨道。
“我要是救了你,你也就遇不到他了。”
“是,你和他都是我的恩人。那天,我真的以为我要嫁给一个老头子,这辈子彻底完了。”
“你和他后来怎么样了?我记得那时候你很喜欢他,满眼都是他。”
“怎么能不喜欢?那样一个意气风发又满身正义的男子,在一个小姑娘最绝望的时候像天神一样出现,拯救了她的半生命运。”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少女般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