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忱这次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听见年轻店主的询问,凌恩几乎是有些吃力地运转精神力,才让思绪继续运转,得出相应的答案:“……睡觉。”
年轻店主怔了下,没有出声。
“他想睡觉。”凌恩接过那块星板,他不敢再用力攥它,“我以为他喜欢骑马,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这只是因为庄忱的确没有力气走路。
十四岁的庄忱,一个人躲在斗篷店角落的椅子里的庄忱,唯一的愿望就是清净下来、好好睡一觉。
……或者死亡。
凌恩无法让自己去仔细想这件事,他无法分辨这两个愿望……就像他跪在地上,慌乱无措地收拢手臂。
不论他如何恳求,银灰色斗篷里裹着的影子,还是在愿望满足之后,化成光点消散。
他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从未真正问问庄忱“还好吗”……那种不依不饶的、不问出真正答案决不罢休的追问。
“被甩了冷脸也不生气,看着小皇子到处乱扔枕头、裹着被子团成一个球也不在意,耐心一点,好好把回答问出来”……像这种事,从未在他和庄忱之间发生过。
一次都没有,他从未追问出真正的答案。
他们一起长大,这么多年,居然一次都没有。
这么多年。
/
凌恩还是买到了银灰色的斗篷。
店里不再做斗篷了,但这件斗篷早就被老店主在许多年前做好,等着小殿下来买它。
伊利亚最漂亮、最神气的小殿下,就该穿这样银闪闪的斗篷,在月光最好的时候,像是披着一身的星星。
年轻的店主依然按照当时的价格,不肯多收也不肯少收,接过三个金币,把少年身量的斗篷递给他:“……这不是卖给你。”
“不是卖给你,阁下。”店主低声说,“请把它送进宫里去。”
凌恩低声说:“我知道。”
他已经将那块星板收好,又恢复了平时冷峻的沉默寡言。但细看时,他揽着那件斗篷的手臂又很僵硬。
仿佛那里不该只是柔软的、轻飘的、没有生命的织料。
他原本有这个机会,他可以把睡熟的庄忱从斗篷店里抱出去,抱上马车……又或者按他们出门时约好的,揽着庄忱骑马。
庄忱想睡觉,那么就靠在他肩上睡,没什么大不了的。
——凌恩其实想不通,当时的自己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走不动路就走不动路,难道这是多大不了的事?难道一个身体虚弱的皇帝,就照顾不好伊利亚?
庄忱亲自证明了这件事。这场葬礼在向整个星系,向整个宇宙证明,它曾有过多好的皇帝。
那个少年侍从说得对……庄忱明明就是最坚强、最能干的人。
不坚强的是他,畏惧流言蜚语的是他。
他明明可以去把那些说庄忱是病秧子、离了他连走路都不行的混蛋,每一个都拎过来教训一顿。
他难道不能这么干?不能揍到那些人会好好说话为止?
为什么就放任这件事发生,为什么反而去要求庄忱?
过去在地下擂台的时候,后来去前线驻防的时候,他明明都很能打,他是伊利亚的“战神”——揍几个侮辱皇子的混账家伙,对他来说难道是多困难的事?
……
凌恩抱着一件空斗篷回到暖宫。
他一路都在想这些,一路都得不到答案,而这座暖宫里散落的意识碎片,又已经多得让星板开始发烫。
这并不意外,因为身体的限制,在二十三年的人生里,庄忱甚至没怎么离开过这儿……即使偶尔下去巡视,也一定会在三个星期内返回。
三个星期,这是庄忱能离开暖宫、脱离治疗最久的时间。
从这里到前线需要一个月。
伊利亚的皇帝到不了那个地方。
凌恩把斗篷放好,他握着那块星板,慢慢捡拾那些相当细碎的小碎片。
——这实在是件很讽刺的事。庄忱活着的时候,他从不肯仔细看这个人、不肯多做任何一点了解……而今天是庄忱的葬礼,他躲在这里,看碎片里的影子。
庄忱其实根本就不适合上军校,哪怕有他代为完成课业和考试,全日制的课程也已经耗干了小皇子所有的力气。
有些时候,庄忱在回宫的马车上就睡沉,不论怎么都叫不醒……他也会把人抱回来。
睡着的小皇子很乖,不乱发脾气,也不难伺候。
这间卧室里的碎片大多都是这一类。凌恩逐个触发它们,摸一摸睡熟的庄忱软软的头发,掩好被角,熄灭过于刺眼的台灯。
有的碎片里有医生送药过来,他就先替庄忱收下,放在一旁等他醒来喝。
这是庄忱做皇子时的卧室,这些碎片让他看见那个“目中无人”、“脾气相当坏”的小皇子……是怎么把所有对他有用的科目作业和练习,都闭着眼准确地砸进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