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简根本不知道这事。他就只记得那年因没能按杨宏的预想进入翊卫,自己干脆投了龙爪司,回来后又是一阵冲突,雪日寒冷,他在祠堂跪得麻木。
杨策道:“父亲不爱管你……八郎,你从小寡言,但不出错,比我们都好教养。父亲口中不说,但想着将来要引你走一条坦途。谁知道你大了,反倒叛逆起来,我们兄弟几个加起来,都不如你挨打多。”
杨简不知今日怎么兄长突然做起了父亲的中间人,只玩笑一般回应道:“我们这些兄弟,除了兄长,哪有什么听话的?”
杨策点点头,不知是不是有些醉了,话也多起来:“是啊。你,六郎,还有三郎,都不听话……三郎平时连上京都懒得出,为了谢家六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二叔母为了他,私下与母亲哭了几回了。”
杨简没接这话。
可杨策又续着这话说了下去:“咱们家啊,说是和谢家有多年的情谊,到了如今,早就攀不上人家了。父亲当年计划着为我求娶,谢家没回应,之后嫁了两个女儿,也没轮到咱们。父亲早就不指望攀谢家这门亲了。要不是谢家六娘子性子说一不二,看上了三郎,也轮不到咱们去攀亲。”
这事杨简是知道的。就是因为知道杨家不如谢家,所以为了谢惜,他才那么努力。
杨策道:“三郎性子弱,一路都是被推着走,二叔本不觉得是门好亲,若不是父亲要借势,这亲事根本定不下来。谁知道三郎也是用了心的。谢家出事,他们害怕六娘子报复,防着她,想杀她,三郎从不违拗长辈,居然也做了这样的事。”
自打当年杨三郎走了,杨家不少长辈骂他是不肖子孙,杨简倒是头一次从杨策这里听到这话,便道:“三哥和嫂嫂感情深厚。”
杨策笑了一下,又慢慢落了下去,泛起些微末的苍凉:“我知道,我也不是为了责备他。只是他这一去,太久了……我那日和父亲去看二叔,二叔病得厉害,左不过就是今年了。他拉着父亲的手求他,千万要把三郎的尸身找回来,说临死之前,总要再见一见他的儿子。”
杨简垂着眼,眼睫微微颤了颤,没说话。
杨策回头看他,用肯定的语气问道:“父亲从来没有和你说过这些话罢?”
杨简的沉默就是回答。
杨策微叹道:“你们啊,总是自觉聪明,自觉天衣无缝,煞费苦心地防备家里。如果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孩子,作父母的,何必要忍着丧子之痛装作不知,来全你们那一点算计呢?”
十月怀胎,廿年教养,孩子们的秉性,他们清清楚楚。杨三郎就是再倔强,也不会在杨家如今这样情形下,依旧为了六娘子的安危,不肯回来见一眼父母。
他出了事,他们不是全然无所察觉的。
杨策眼中醉意散去,微微倾身,问道:“三郎死在何处,埋在何处,你当真不肯说吗?”
杨简垂首道:“我不知道。”
他捏杯的手有些用力,道:“我没有找到过他。”
杨三郎沉默又单纯,他想着,只要杨家人找不到他们,就会觉得谢愉必然还与他在一起,只要他在,杨家就不会对谢愉下手。
所以在谢愉离开以后,他仍旧不回杨家,为的就是替谢愉圆这一个谎。
但他坚持不了太久。
谢愉在杨家下毒,他从不曾怀疑过她,所以体内毒素早已累积太多。逃亡的那一路上,他一直在喝药,但始终不曾停止呕血,同时,他亦发现自己的四肢开始僵硬颤抖。
他知道自己也许没救了,心中无可避免地升起畏死的情绪,而后又在想,那他死了,他的父母怎么办呢?他的妻,又要怎么办呢?
在他还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的时候,谢愉生下了孩子,趁他不备,捅了他一刀,由薛峰青护着逃了。
那一刀不致命,但对于杨三郎来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躺在床上,鲜血濡了半床,心里突然确定了一个念头。
在世人眼中,他不能死。
所以即便死,也只能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杨三郎一生为善,不曾做过一件恶事,只在临死之前强撑着下了床,拔出一把从不曾饮过鲜血的君子剑,杀光了自己所有部下。
他绝不能让一个活口回到杨家。
杨策点了点头,相信了杨简的话。
“那就是六郎在帮他……那我便没有办法了。六郎他……”
他微微顿了一下,千万句未尽之言,最终没有明言,只留下一句:“不如不做杨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