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如今尚不能平复心境,说话间难免摆出几分官威来。他前世官拜兰亭寺大夫,又兼巡盐御史,御前奏对都应对得宜,何况在这等丫鬟婆子面前。
林如海家中这一辈只有他一个,爵之家绵延几代,又兼有探花出世,倒是将他表明上养成一副谦谦君子模样,他历来不理会院内琐事,是个温和随性的主子。
如今在这大喜的日子,前一刻还好好的,才揭开新妇的盖头,便做出如此诡异举止,登时变了脸色如此严厉的斥责下人,竟是将新房叽叽喳喳的仆妇全然镇住了,旁人再不敢多言,大气也不敢出,连忙退了出去。
“夫人……”
林如海颤抖着手,忍不住捧住贾敏那张年轻娇嫩面庞,这么些年,他竟然都忘了,当年贾敏嫁给自己时原来是这副模样。
若说黛玉与她有哪里像,大约便是这略带清愁的眉毛,还有这盈盈朱唇。
只是他们的女儿林黛玉自小身子不康健,唇上大多是苍白的,不见什么血色。
“老爷……”
林如海如今才过十九,尚未加冠,至多也只能称得上一声大爷。
可是贾敏离世的时候,林如海已经是这林府中的老爷了,叫了那么些年,她一时竟不能改口。
林如海一听便知面前佳人确实与自己一般还魂,回到了他们洞房花烛的那一天。
“老爷……我们的玉儿啊!”
贾敏只觉得心中大痛,仿佛有一把尖刀刺在自己胸膛,将她一颗心绞的粉碎。她想到女儿临终前的凄惨模样,扑倒林如海怀中,嚎啕大哭。
贾敏与林如海不过一缕幽魂,眼睁睁看着女儿呕血而死,任凭他哭喊也罢,求救也罢,俱是无人应答。
就连想去抱一抱黛玉,却绝望的发现,自己根本不能触及女儿的面庞。
然他们夫妻二人悲恸之时,未见人与黛玉收敛尸身,便被一阵妖异的狂风吹散,再一回神便回到了此时。
贾敏世家女子的教养早已被她抛之一边,今日是他与林如海的洞房花烛又如何?
直哭到后半夜,她才觉心中痛快一些,夫妻二人絮絮叨叨说着话,一夜未眠,金鸡报晓,日上东山。
待到贾敏想起自己今晨还要去与公婆敬茶,催促林如海起身梳妆,方才于镜子中瞧见自己那肿的桃一般的眼睛。
林如海见了自然心疼,连忙绞了帕子与妻子敷眼睛。
“昨夜那样的哭,眼睛都肿了……玉儿爱哭,不知是不是随了你。”
听到林如海如此说,贾敏险些又忍不住泪下,反驳道。
“那是我自小养大女儿我怎么会不知?玉儿她幼时常哭,不过是因为生病之故……她那时还小,哭几声又如何?”
说到此,贾敏原先蓄满的泪竟是干了,想哭也哭不出来,大约是昨夜哭得狠了,如今已是无泪可流。
林如海自觉自己作为父亲未尽到责任,黛玉幼年之时都是贾敏在照管,若是遇到黛玉生病,怕打扰林如海休息,贾敏多半会带着孩子到另一个院子住。
若说后面林如海觉得女儿爱哭,那也是因为没了母亲,那么小的孩子没了母亲,又怎能不会终日以泪洗面呢?
“莫要再说这些了,我叫人取了冰,冷敷一会儿或许会好些。”
林如海记着,原先黛玉房里那个叫紫鹃的丫鬟大多就是用冷敷的法子给黛玉的眼睛消肿。
只是黛玉身子弱,并不敢用冰,只是只能将脸巾子,在冷水里过一过罢了。
如今是五月里的天气,算不得冷,若是取了冰来用帕子包着,想来是可以的。
“这五月里的何处去寻冰?我且用这冷水沾了帕子,捂一捂便是了,我如今方才嫁到这家中来,何必弄得人仰马翻?”
贾敏自然是不愿意让林如海如此大动干戈。
“你昨日那般的哭,旁人都是听见了的,如今要几块冰又如何,这是在我林家,冰窖里东西多的是,你若喜欢,天天搬一块出来雕出花来看着它化了去,也是无妨。”
林如海如是说道,也不顾贾敏反对,自去开了房门,吩咐外下人弄些冰块来。
贾敏见这做派,方才回忆起林家可是只有林如海这一位爷。
若要论起家世底蕴,库房里的银子、锦缎和珍玩,这林家断然不会比荣国府里少。
而且这些东西大多是供给林如海一人而已,但凡林如海愿意,他要过得多纨绔便有多纨绔。
至于将来显赫一时的四大家族,只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暴发户做派。
而贾宝玉不过也是因为得了贾母的青眼,时常能得一些好玩意儿罢了。
那些东西拿到林家来比一比,又算些什么呢?
贾敏一直懊恼,自己先前在黛玉跟前总说荣国府的好,不免有些粉饰之嫌。倒是让懵懂的黛玉以为贾府比之林家,一个天色一个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