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党、徐党相继覆灭,阉党对皇帝来说也就失去了价值。张荦得知皇帝要他假死,削弱阉党的势力,所以派人给陈锦年传信,希望他有所防备,以免被波及。
可陈锦年跟他主子一样,那么老谋深算,他的死士又探到了徐氏的异动,几方面连起来一想,就能想到今日怕是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
当时他被苏党逼去守陵,离宫前,皇帝给了他一封密诏,只要手持这封诏书,任何时候,王宫森严的大门,都能为他敞开。
皇帝颤着眼皮,缓缓睁开,“锦年?你怎么来了?”
陈锦年对上他惨白的脸,心疼道:“奴才临走前,主子赐了一道密诏,不就是怕有朝一日龙困浅滩,给奴才一个救驾的机会吗?”
“老东西,猜了朕一辈子的心思,这回可猜错了。”皇帝扯着嘴角,吃力地笑了一下,“这密诏啊,是怕你哪一日想朕了,盼你回宫,来看看啊。”
“呜呜呜——”陈锦年胸膛止不住地抽搐,涕泗横流。
皇帝有气无力地絮絮低喃:“既然、离了宫……还回来……做什么?”
陈锦年知道,主子这话想问的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那一贯如炬的目光此刻涣散了,凝滞地望着不远处。
不远处,庄妃正在跟禁军奋力拉扯,她自知弑了君,自己也免不过一死。
徐晚棠解掉华美繁复的外帔,爬上城楼,纵身一跃,再无半点念想,永远地将那高耸的红墙,甩在了身后。
皇帝一直望着那身影,一直一直地望着……
直到那身影,成为他闭目前仅余的光亮。
皇帝的脸平和又安宁,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
陈锦年还是从主子微扬的嘴角里,猜出他闭目前看到了什么。
那个身影,是该回头的啊……
那年春日宴上,太后娘娘手里牵着个黄裙垂髫的小姑娘,散宴时,那个穿着黄裙的身影,明明回头了。
陈锦年猜了主子一辈子的心思,怎会猜不到,主子没娶徐家姑娘做皇后,是因为太后娘娘害死了主子的生母,他怎么还能娶仇家的女儿呢?
九岁的四皇子为生母的忌日撰文,八岁的徐晚棠随口吟的两句悼诔,主子念了一辈子。
主子不喜欢湘王,因为湘王的那双鹰眼,像极了日益心冷的徐晚棠,一次次厉眼苛责主子的样子。
主子喜欢六皇子,因为六皇子那双天真懵懂的眼睛,像极了他的生母贞嫔,像极了穿着黄裙子梳着小辫子的徐晚棠。
他怎会猜不到,那支凤尾金钗,主子特意送给庄妃娘娘,不是要她死,是要她死心,别再爱一个不该爱的人。
他又怎会猜不到,辛酉年,庄妃娘娘蒙冤出宫,是因为主子就是想放娘娘出宫啊。
他这辈子最擅长的事,就是猜主子的心思,终其一生只学会了这一件事。
他知道,这座四四方方的王宫,主子表面上是它的主人,其实与自己一样,不过是它的奴才罢了。主子一直想出去,他也想出去,可是他能去哪儿呢?离开这里,他就再也不是陈锦年了。
他的主子死在了这座宫城,这里也终将是他的坟墓。
陈锦年举起随身的长剑,安详闭目,仰头割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张荦的义父,这座王宫里曾经厉害一时的风云人物,这座王宫里的好人,终是逃脱不了宿命,跟前世一样,为他的主子殉葬了。
*
惠妃带着人,一路护送蓝芷出了宫,找到了侧门外的马车。
可是很奇怪,马车上没有赶车的人,四周连个照看的随从都不见,蓝芷正觉疑惑,马车的门帘被掀开了,琴姑一脸阴冷地从车上下来。
紧接着,四围涌出了埋伏的高壮太监,个个手持武器,凶神恶煞。
这马车是张荦提前安排好的,蓝芷原本和他约在城郊汇合,可现在明显车夫已经被琴姑他们处理掉了,而她正如待宰羔羊被惠妃的人团团围住。
蓝芷惊恐地退了两步,望向早已变了脸的惠妃,“娘娘要做什么?”
惠妃上挑的凤眼锐色毕露,“八年了,你手中的东西,该交出来了。”
蓝芷苦笑了一声,“时至今日,聪明一世的惠妃娘娘,依旧觉得那张写坏的稿纸,在妾身手中?”
“不然呢?”惠妃睨向她。
蓝芷望着眼前这个与她争锋对峙的惠妃,平日里的惠妃娘娘虽城府深、算计多,但在她面前总是尽量维系着温和有礼的形象。
她愿意在苏贵妃放毒蛇时及时相助,也愿意在蓝芷因女儿酥被陷害时施以援手,还一直与蓝芷在同一条船上,令蓝芷不止一次地感受过,这个幽居深宫快三十载的人,心中潜存的善与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