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昔年的旧事说到了今日的现状,从边疆说到了朝堂,从百官说到了士民……已是将其中利弊掰扯得清清楚楚,但熹宁帝从始至终,都未曾说过一句话。
楚灵均霍然起身。
“父亲……”
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咽下,她看着熹宁帝日渐斑白的头发,一点一点地皱起眉头,而后沉默下来。
始终未曾说过一句话的皇帝慢慢叹了口气,带着无限慨然开了口:“灵均,你是对的。”
“我不是一个好皇帝,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若是……”他顿了顿,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可他话中的未竟之意,楚灵均是如此明了。她望着父亲那张不复年轻的面容,百感交集地阖上了眼。是什么时候开始,记忆中年富力强、温柔体贴的父亲,在一点点地走向衰老?
“我累了,灵均……”
“我知你率性随意,不喜欢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但如今……这个位子迟早都要传给你的。”
“我一早便知道,我不是个当皇帝的料子,往后,也只想陪着你的母亲,弥补当年的过错……”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然后望着女儿坚毅的面容,弯唇笑了笑,站起身来,极轻极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说了句抱歉,便转身离去。
起身时,他的身形不知怎么的踉跄了一下。楚灵均手疾眼快地扶了他一把,拢眉招手,企图让人去请太医。
他悄声道了声无碍,缓步朝长乐宫的内室走去,可还没走几步,熹宁帝便又回了头,脸上的表情欲言又止。
“景王的事情……”他忽然提起了这个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名字,迟疑道:“你能不能……”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这个合情但不合理的请求,笨拙地藏回肚子里,无奈一叹:“罢了,一切都随你心意吧。”
“由你吧,由你吧……”他喃喃着离开了正厅。
于是,这座金碧辉煌、巍峨高大的宫殿,便只剩下一个人。
空荡荡的宫殿中,楚灵均看着父亲逐渐离去的身影,慢慢地,慢慢地,低下了头,仿佛年久失修的机械一样,僵硬地抬手,抚上自己的胸口。
今晚的风好似格外的冷。即便旁边就摆着一个不停燃烧的暖炉,也不能隔绝那刺骨的寒意。
她无端瑟缩了一下,将自己蜷曲在宫殿的一角。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有稀疏的脚步声传进耳中,随即,便是一件温暖的氅衣徐徐落在了身上。
她抓住那只为自己添衣的手,本欲唤明旭,倏然抬头时,却发现眼前人非心上人,而是三年未见的清瑶姑姑。
“殿下安好。”她扬眉笑了笑,与记忆中并无二致。
楚灵均靠在这个许久未见的长辈身上,眼底浸了一层薄薄的雾。
“姑姑……”先前未觉,开口时才发现,声音已隐隐带了颤音。
清瑶一叹,像从前那样将人抱在怀里,饱含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背,宽慰道:“殿下辛苦了……”
楚灵均统兵多年,早已练就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也从来不是什么藏不住事的人。
然而,当熟悉的长辈柔和地吐露出一句句关心之语时,心里的委屈与不平,便再也压抑不住了。
“清瑶姑姑……我也好累啊,好累啊。”
“殿下累了,便该好好歇息。”清瑶温声说着劝慰的话,心里却忍不住感慨:自己从小金尊玉贵养大的小殿下,怎么往边疆去了一趟,便这般瘦削了呢。
她明知道自己的殿下已不再年幼,且在不久的将来,便要登上御座,背负起整个天下的责任。
不过,在潜意识里,她还是将楚灵均当成了孩子,极耐心地哄着人回到寝殿,洗漱更衣,用膳休息。
楚灵均躺在久违的寝殿中,心中却怎么也无法安定下来,久久不能入眠。她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下意识地朝屏风外的侍女问了一句:
“明旭呢?”
*
宫中形势已定,但心上人的心情定然好不了。裴少煊为此担忧不已,可他身为外臣,如今已不好再无视宫禁留在宫中,侯府又恰好传了母亲的消息来,让他早日回府。
左右为难的裴少煊权衡片刻,最终还是回了府,打算明日清晨再进宫。
他在如水一般的月色中离开了略有些慌乱的皇宫,伴着寒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侯府。
他原本的心情倒也还算平静,可当家的距离一点点逼近,心里反倒不由分说地多了点忐忑。
裴少煊望着那块熟悉的牌匾,默然一瞬,而后便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一样,拂开围上来的门房侍从,大步流星地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行至西厢房,拜见老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