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已然醒了,只是瞧着精神不太好,也不愿喝药。”
“药搁到现在,也凉了。你到厨下,再煎一副吧。”
“是,陛下。”
“你侍候得很用心,明日去寻清瑶讨赏吧。”
小宫女闻言大喜,连忙福身谢恩。
楚灵均温声令人退下,而后站在门口理了理衣袖。她敛了脸上的忧思,换上一副轻松的神色,轻轻推开眼前的门,缓步穿过玉石屏风,浅笑着坐在病人床前,一叠声地唤阿兄。
“伽蓝阁的梅花今年开得极好,景色颇为秀丽,值得一观。改日,我们一同去赏梅,可好?”
榻上的青年依旧阖目躺着,似乎又昏睡了过去。但楚灵均知道他是清醒的——熟睡之人的呼吸,可不是这样的。
于是,轻颦浅笑的女子顿了顿,又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话,时而提起少时趣事,时而又埋怨他欠了自己一个生辰礼。
他还是不置一言。
楚灵均便去牵他规规矩矩放在被褥外的手,骨节分明,冰冷如雪。
默然不语的青年终于睁开眼,有些无奈地望向床边坐着的人。
他回得简单,但字正腔圆,如雷贯耳。
“陛下。”
这短短的两个字,却一下子打破了由言语编织的幻梦,露出内里狰狞的现实。
楚灵均心中蓦地一痛,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手,空有满腹辩才,却不知该说什么。
好在重新煎药的侍女恰在此时去而复返,楚灵均便从侍女手中接了汤药,亲自端在手上,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从来受不了她这样的眼神,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楚载宁悠悠叹了口气,用手撑起身体,伸手接了那碗黑乎乎的汤药,慢慢喝了下去。
太苦了。
“良药苦口,于病有益。”她见了青年微拢的眉头,柔声劝慰。
可是,真的对病有益吗?
在这乏善可陈的这二十余年里,他已经喝了数不清的汤药,请了数不清的医士。人人都劝他良药苦口,可他自己又怎会不知道——这副身体已如西风落叶,晨间朝露,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好在他亲情淡薄,也没什么知交故友,即便是身死离世了,也不会平白招惹人伤心。
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也只有眼前人,这个陪伴了他将近二十年,让他长歌有和、独行有灯的……妹妹。
他放心不下她,所以只能左右支绌,勉力支撑,拖着这副病弱而破败的身体,努力多陪她一程,再陪她一程。
可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这些年来,他小心翼翼地护持着那团明亮而微弱的烛火,看着那团烛火增了光辉、添了火光,而后一点点地、一步步地成为了天边高悬的红日,照彻乾坤,光耀四海。
时间流逝,岁月辗转。她已从垂髫稚儿变成了风流少年,从少不更事的小公主,变成了守疆卫土的国之镇石。
她有了共话白头的眷侣,有了携手同行的同袍,有了效忠她的属下、部将,有了追随她的臣子。
她已成长为了参天大树,开始为别人遮挡风雨,而不是接受他的保护。
她已不再需要自己了。
“我累了。”
“灵均,我实在太累了。”青年垂下了眼睫,到底不想她太难过,将称呼换了回来,带着无限期许款款开口道:
“你如今已是皇帝了,往后,会有很多人爱你、敬你,天下万民都会拥戴你、仰仗你。我们就在此处分别吧,这样……”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有冰凉的水珠打在手背上。
他一时愣住了,僵硬地抬起头,就看见了女子通红的眼眶。
“可是,就算有很多人爱我,我也再没有哥哥了……”
她已很久没哭过了。自打她掌了军,她就再不曾像少年时那样哭过,因为无用的小儿女情态,只会损害将军的威信,削弱主君的威仪。
就算是那日宫变,她也忍住了心绪翻涌,没在人前人后掉眼泪。
青年手足无措地坐起身来,爱怜地拿起丝帕,温柔地为她拭去眼泪。
却始终没应答她的话。
楚灵均的心立时凉了大半,怒气忽起,委屈顿生。
“楚载宁,你厉害!”
“皇室养你二十年,你便以身而饵,除了谢氏。好,你还完了皇室的养恩,那我呢?”
“我对你的敬仰之情、兄妹之谊,你又拿什么来还?这个皇位吗?”
“你知不知道,我向往的是横刀立马、肆意恩仇的戎马生活,我喜爱的是一望无际、可以纵马奔腾的草原!你知不知道,我本已经和裴少煊同约婚盟、共话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