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
像锁链咔嚓一声落定。
钟离的神思还带着一点醉意,有些迟钝,有些拿不准。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双足生出禁锢,从脚底疯狂地生长出锁链,蔓延到全身,将他捆了个结实。
——这是什么?
——魈,你做了什么!
人间烟火顷刻消散,眼前,仍然是汀州竹林。钟离恍然清醒,这一切,都是虚幻,从来到这世界,他就没有挪过一步。傀儡丝、笛音、过于浓烈的酒、魈的低语……最关键的名字,这些一步步将钟离禁锢。
魈缓步走近:“你回来了,钟离。”
钟离刚抬步,五脏六腑一下子纠痛,无数傀儡丝从心口飞出。所有力气被抽离,钟离跌在地上,仰看魈。魈的脸上,青纹恣意,锁住半边脸。
“你,干什么?”钟离按着胸口。
“用魔神的方式,与你签订契约啊。”魈低低地笑,金瞳狂乱,青纹恣流熠熠生光。
阴冷的魈。
完全陌生的魈。
老夜叉的混乱已被肃清,为何魈还会癫狂?钟离无力多想,只欲挣脱。可神力空空如也,哪怕捻起一丝的可能也没有,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钟离倒在地上,意识渐模糊,任傀儡丝笼在脸上,看不清眼前。
魈蹲下来,拨开他眼皮的蛛丝。
“魈……”
“嗯。”
是不是掉落的时间线不对?眼前的魈,是否是曾认识的魈?发生了什么?最强魔神,也会像这样完全丧失力气吗?心口撕裂,好痛,血在灼烧……意识一点点消散。
多久前开始的。
像这样,意识混沌。
钟离沉在混沌中,意识涣散,碎成一点点不知过了多久。
意识到碎片是自己的意识,又费了多少时间。
偶尔,意识里会有惊鸿一瞥:夜叉、族群、汀州的足迹、竹林落叶、笛音、雨、红尘酒、红光下欢言笑语……偶尔,意识会收束,试图凝成碎片。
「我的名字是……」
禁锢的声音一旦响起,收束的意识片被重新打碎。碎成浪尖的泛光,意识,随跳跃的光线漫无目的漂流。
没意识就不会生出怀疑。
没意识,不会寂寥也不会有难捱的漫长。
不知这样了多久。
直到那一天。
太阳挣脱地平线的一瞬,日光投下,凝在眉心,青影交织。
一人金瞳闪光,口中呢喃:
「钟离。」
一瞬间意识的浪花跃出海洋,好开心,第一次生出欢喜。凭本能,魔神的神识地攫获了这一瞬的光影。此后每一次日出,每一次听到呢喃,他的意识就会清醒一瞬。
清醒一瞬,照出那个人的身姿:
或脸色苍白,或浑身是血,或颤抖,或忍受剧痛一般蜷缩,或只是疲乏地靠坐在一旁,安安静静。意识来不及多加审视,便被「我的名字是……」重新打成碎片。
——渴望日光。
——渴望那一声呢喃。
尽管艰难,尽管只是一瞬又一瞬。神魔的本能收束了这些瞬间,并将瞬间的感知凝成一脉残魂。这脉残魂像一只眼睛,留映下周围发生的事,供钟离在清醒的一瞬察觉到自己的处境。
——那个人是魈。
——不爱说话,不笑,偶尔会回过目光轻声喊「钟离」。
听到这声音,浪花逐漩涡翻滚,小魔神的意识高兴到颤抖,将这一瞬间收束。就这样,神识与禁锢的声音对抗着,一点点重铸自己的魂念,如此,又不知过了多久。
逢魔之时。
忽听一声熟悉呢喃。
攫获了那一瞬间的清醒,神识打开。他看见魈仰躺在河水中间的大石头上,衣裳破损,身上带伤,武器丢在一边,银青色散发凌乱,拭去嘴角的血,声音低哑:
「钟离……」
让人一听就高兴的声音。
「钟离,无休无止,我什么时候能等到……」
神识游丝小心地维持。
「钟离……」
因被反复呼唤,这个瞬间被一再延长。恰如此刻,夕阳余晖迟迟没有落下山去。或许,应该做点什么,抚慰这张破碎的容颜。
一只手贴上了魈的额头。
魈扬起脸:「钟离,幸好你在。」
此刻本应没有回答,却响起了空旷的声音:「当然,会一直陪你。」
神识一颤。
好在游丝没有断裂。
那声音轻笑一声,空旷而熟悉:「魈,记起我的名字了吗?」
「钟离。」
「只是化名,你再想想。」
「钟离。」
「真是顽固啊,所有的记忆都在这里,你好好分辨一下。」
所有意识碎片突然浮动,不约而同地向魈流去。平石上的魈慢慢坐了起来,双足垂在水里,分辨着浪花般的意识在闪光,豁然睁大眼睛:「摩拉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