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先生笑答:“不过是严某闲来无事,瞎琢磨的罢了,让公主见笑。”
两人就着这壶茶,打开了话匣,元妤仪本想随口聊一些关于此次赈灾的事情,几句过后却对眼前的人改变了看法,不免多谈了上京事宜。
见地深刻,言之有物。
除了那张狰狞恐怖的脸,严先生与那些饱读诗书的世家公子并无不同;
或许前者要更强一些,大概因为他是乡村中的教书先生,故而更贴近寻常百姓的生活,也更了解普通人的想法。
更加难得的是,严先生虽身在乡野,却可在其言谈之间窥见一分鸿鹄远志,神情从容,并未因为当下的处境而自怨自艾。
元妤仪心中愈发崇敬起来,果真是人不可貌相,难怪吴佑承远在上京,却已经挂念着千里之外的恩师。
严先生恍若不经意地说道:“驸马昨夜见到褀为的第一句话便是救殿下,如今殿下醒了字字句句都不离开的人也是驸马,二位的情谊果真深厚。”
元妤仪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
其实这世间不止有爱情可称之为情谊,同僚、君臣、兄弟姊妹亦或盟友都是情谊。
她与谢洵这对将要和离的夫妻之间,或许曾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但更多的大概是默契与责任。
严先生看她欲言又止,揣测到二人之间恐怕有不为外人所知的矛盾,便没有再问,用另一桩事岔开话题。
“还有一事需要告知殿下。”
“今日天峡山守军回撤,兖州城中传来消息,节度使称靖阳公主与驸马已遭遇不测,乃山匪所为,他们要举兵攻山剿匪。”
元妤仪冷嗤一声,“天峡山中人迹罕至,恐怕剿匪是假,追杀才是真吧。”
严先生淡笑,“说来也古怪,十二年前天峡山中山匪作祟的流言便甚嚣尘上,那时人人自危,也未曾见得节度使这般果决,反而下了禁山令。”
他嘶哑的声音一顿,罕见地染上一分嘲讽,“遮遮掩掩,更像是藏东西。”
他的话仿佛一束细线钻进元妤仪脑海中,拨开那些弥漫的云雾,却未点透。
藏东西,倒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只是天峡山中能有什么东西值得江长丘这样大费周章呢?
周折十二年,这是局大棋。
严先生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若有所思,也没有就这个话题深说,低声道:“节度使来势汹汹,公主可有应对之法?”
元妤仪收回思绪,又想到还昏迷着的谢洵,无奈地摇了摇头。
“驸马昏迷不醒,伤势暂且稳定也不宜走动,我们或许还要仰仗您和吴贡生,躲避一二。”
严先生又斟一杯茶,竭力使自己破锣般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
“无妨,节度使这些年贪污受贿、草菅人命,兖州百姓人人得而诛之,我这地方少有人至,公主大可放心。”
元妤仪朝他点头,“这几天多有叨扰,待我顺利回城,定为先生备上厚礼重谢。”
严先生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轻笑。
“若公主真想答谢严某,便将这群尸位素餐、沆瀣一气的官员绳之以法吧。”
男人眼里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恨,脸上翻卷的皮肉露出岁月的磋磨,似乎想起了些不好的往事,戾气丛生。
看到元妤仪有些怔愣的神色,严先生又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想到些旧人旧事,吓到殿下了。”
元妤仪也站起身,郑重还礼。
“先生大义凛然,嫉恶如仇,本宫敬佩,今日承先生恩情,来日必当达成先生夙愿。”
良久,对面苍老疲惫的严先生才叹了一声,道:“公主天潢贵胄,地位尊崇,却有赤子之心,与严某认识的另一个人格外不同。”
元妤仪下意识问,“另一个人?”
严先生的目光像是在看晚辈,也像是在审视打量,这样饱含悲悯的视线让元妤仪有些拿不准。
他轻嗯一声,没有正面作答。
“一个贵人,只不过眼瞎,心也糊涂。”
说罢他撑起桌边一根木棍,提着茶壶淡淡道:“茶凉了,严某再去温一温。”
他的背影佝偻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弯了脊背,可夕阳之下竟还能显露几分沉静。
元妤仪凝视着严先生那道身影,心脏停跳一瞬,忙把那个荒诞的念头抛去。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分明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
入夜,山野中的风总是微凉的。
元妤仪坐在窗前,手中捧着本《周易》,却已经许久没有翻动,只是静静地望着外面被风吹拂荡漾的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