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衔章的身影在半明的光影中沉浸。
衣袖下,他手中一串南红翡翠手珠似血一般欲滴。
这是许久以前一位方丈赠予他的。
方丈道他心无神佛,终将杀人又诛己。
可杀人,他不在乎。
诛己,亦不在乎。
他珍贵的东西实在不多,这是第二件想要送给公主殿下的礼物。
可顾衔章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送给她。
“首辅大人,到底是陛下的开国功臣。窃权罔利,排除异己,妄架皇权……那么多条重罪状列,到这地步,也才只落个抄家去职。”
高执笔锋停顿,听着这声音,不由几分自嘲道,“顾大人,你不愧是本官一眼看中的人。即便到今天,本官也从不后悔曾经养你这匹狼。”
“首辅大人权臣做到如今,够久了。”顾衔章的手慢慢碾过手珠,“陛下不杀你,只是陛下而已。”
高执抬头看向他。
那沧桑的目光凝视他良久,忽而散开。
高执提着笔,沉沉笑了声,“顾衔章,顾大人。你和你父亲,当真九成相似,十成不似。”
顾衔章目色渐冷,暗不见底。
“本官得知你是顾上卿之子时,无论如何也不肯信。”
双鬓霜白的老臣微低着头,仿佛在认真同自己说着话。
“你分明不可能活着。当年顾家上下十九口,不可能有一个活着。本官清清楚楚地记得你母亲如何自尽,记得顾上卿年幼的一儿一女如何葬在火海。”
那迟缓苍老的声音,近乎透着残忍的悲悯。
吞噬天际的火焰恍惚一瞬赤红烈烈地席卷他。灼烧眼底和肺腑,顾衔章指尖压着昭示慈悲的手珠,深邃的眉目不见光影,他身形似削出棱角般锋利,所站之处挡住了全部试图透进正殿门的光线。
天边渐渐暗沉。有风起,他无意被掀动的衣袍宛如修罗。
顾衔章嗓音淡在风里,似碎裂的寒冰,“当年起云台,到底如何。”
高执缓缓看向他,深陷风霜的眼微微眯起,似在回忆。
“你是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你父亲。”
他沉吟道,“可惜,你查不到。直到今时今日,你都不曾查到任何想要的真相。”
当年起云台之事本就几乎形同野史,不论多少记载都并不全面。亲身历经的臣子更少之又少,不是枉死便是去职,即便还有活着的,如今也早已年迈,是否尚在人世也未可知。
否则何至于连顾衔章也查不到。
“你想知道到底是不是宁王爷亲手杀了你父亲。”高执看着他,干枯的眼底浮现笑意,“你是为了明宜公主,你想知道你和公主之间是否真的存在杀父之仇。是吗。”
顾衔章胸膛缓慢起伏,情绪定然。
“告诉我。”
他必须知道。
“不用再查了,顾大人。”
首辅大人写下最后一个字,将陈情书平整置于一侧奏折之上。
“时至今日,你想知道的,本官都可以告诉你。”
“顾上卿赤忱之臣,本官始终想与他为伍。他本该名垂青史,可惜。”
“成王败寇,何来对错呵。”
“顾上卿死时,胸口插着的便是宁王爷的佩剑。”
“纵反臣是我,乱臣是我。”
“可就是宁王爷,亲手杀了你父亲。”
……
第四十七章
史官有载, 前朝顾上卿,谋逆罪臣。身死起云台,抄家封府, 株连族氏。
而民间有野史所记却还多了一笔,写道顾氏天降灾祸,大火屠门,无人生还。
宁久微翻遍许多史册,只有一本残缺无名的野册记载着那一段。
她仍不能相信,顾衔章的顾是前朝反臣顾上卿的顾。
这世上顾氏万万千。
何况如此重要之事, 她上辈子怎会从不知晓。
她无法相信。
四月初七那日, 宁久微也不曾想到从王兄那里收到的第一件东西不是礼物,而是顾衔章的和离书。
上辈子顾衔章写下和离书, 便是在南巡回京后。
可那时她与他之间罅隙横生, 冷漠少情,更是恰逢王兄被构陷之时。和如今全然不同。
所以宁久微不明白,这一次为什么还是一样。
只不过上辈子他亲手给她和离书, 而她扔了他的玉戒。
这一次却是王兄不让她见顾衔章, 把她关在府中,让侍卫看着她。
宁久微无论怎么闹王兄也不为所动,直到她不吃又不喝, 甚至抢了陈最的佩剑拿自己作威胁。
她请求,“王兄, 你让我见顾衔章好不好。我要亲自和他谈。”
“你不用再见他了。”宁尘并不妥协, “和离书是驸马以下犯上, 你可以重新写一封休书, 如此更好。毕竟公主休驸马,才是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