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那么深刻地体会了死亡。
他的老师变得安静而冰冷,僵硬地垂落在他的怀里,死亡的气息晕染了德里克的双瞳,他浅蓝色的眼睛敞在空气里,变得发白失色,像是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起初,他是茫然而无措的。
因为德里克还躺在他的怀里,他的皮肤仍然柔软,银白的发丝仍然晶莹,他只是变得比往常更加的安静,更加的脱离人气,变得满目疮痍,变得不太完整。
此刻的死亡,更像是寂静的矿洞,冰冷、阴暗,让人找不到方向,将人定格在原地,向前往后都可能是深陷的涵洞。
但很快,时间并不怜惜塞维尔,世界也并不为塞维尔停留,因为德里克的身体开始逸散,他的发丝、瞳孔、躯体,像是被空气溶解,像是被凭空而来的冷焰灼烧,冰冷的尸体变成尘埃而后开始湮灭。
此刻的死亡,是塞维尔苍白无助的手,他留不下一丝一毫属于德里克的气息,他的哀嚎甚至击散了那些尘埃,满溢的泪光模糊了视线,他甚至没看见最后一瞬的泡影,眼泪应该落在德里克身上,却无依无凭的落在冰凉的地面。
他像是被刨刀一片片刨去血肉,只剩下空荡荡的骨架,他跪在王庭广阔的园林里,发出没有着落的哀求,他不知道该向谁祈求,该让谁将他失去的还给他,因为他失去的本来也就是一位神啊。
直到崖岷将他找到,带着他离开了混乱的王庭,给了他一丝微薄的希望,告诉了他德里克或许还会醒来,只是归期未定,他才在死亡带来的哀沉里活了下来。
只是这未定的归期让他很痛苦。
这种痛苦不像利刃,而是凌迟,日日夜夜的盘剥着他。他像是一只追着虚假光晕的可怜飞虫,他的躯体像是从内部开始溃烂腐化,他托着残缺不全的翅膀向前飞,追寻一切蛛丝马迹,去印证传说的真伪。
他对自己的一无所知感到痛苦,对德里克曾经的缄默不语感到痛苦,他千万次地幻想,如果德里克多给他讲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情,或许他就不会那么无知,这么忐忑,如此痛苦。
他也觉出自己渐渐在痛苦中发生不可逆转的变质,他无法阻拦,看着自己变得偏执和阴暗,心底隐隐生出毁灭的欲望,像是一块生霉的面包,烂在那里,烂了百年也无人问津,只有在忙碌和沉睡的时候,他才能忽略那种恶心的变质。
直到、直到他真的等到了德里克醒来,他印证了德里克果真是循环不竭的生息之源。虽然德里克不记得他,可是他已经等了那么久,他可以继续等,他愿意重新来过。
只是世界从不为他停留,希望必然夹杂绝望,他会一次次成为死因,德里克也始终是那道遥不可及的萤火,他又一次、不得不死去。而他依旧找不到他,也抓不住他,他能抓住的,只有德里克留下的那些血肉残片。
别人的爱人鲜活如斯,而他的只是一堆沾着血肉的碎片。
他该怎么办呢?
但他可怜而畸形的思念终于有了着落,他捧着那些碎片,神志在思念中摇摇欲坠,生出自毁的恶意,他反复的自毁,体味着辐射侵蚀过程中刻骨的疼痛,他也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了德里克的存在,因为德里克留在身体里的能量一直在治愈他。
躯体上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他精神上的疼痛。
他在死寂的坟墓里新生出畸形的行为模式,他被漫长的时光和痛苦重新塑造,凿刻出扭曲而漠然的形态。
然后,德里克再一次归来了。
他好痛啊。
他好痛啊。
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德里克了,只知道惯性般地追寻他,索求他,靠近他。这一次,他终于、终于不再被拒绝,他终于获得了德里克的接纳,虽然对方总在隐瞒他一些事,但是没关系,他已经习惯了。
他攥住了他以为是虚假的萤火,但这一次,他却真的开始腐烂,他能感觉到自己由内而外的衰败,莫名的咳血,精神力下降。
或许德里克会有办法,但是他本能的恐惧那些“办法”,他不想再经历一次死亡了,不想再看着德里克的尸体逸散,也不想再去空洞的宇宙收集残片了。不想再有谁因他而死了。
直到刚才那一瞬,裴子晏变得有那么一点不太一样,他身上属于德里克的气息越来越浓,代表他想起的越来越多。
虽然他想起那么多,可他会告诉他吗?
塞维尔终于开始惶恐,潮水般的回忆将他推上浪尖,迎接残酷的真实。他察觉了自己可能又将面对德里克的隐瞒,德里克可能又要离开这里,他好像永远无法触及德里克身后深重而厚重的秘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