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到了京都,他们一直如此,中间隔着门、隔着人、隔着权利、隔着阴谋,哪怕近在咫尺,也成了遥遥相望。
悄然无声的御史台中,忽然传出来莫聆风的喝骂:“傅严!我的亲卫,你也配驱使!你是枢部兼职还是禁军中人?”
邬瑾抬脚便往台阶上走,一步后,他听到里面传来傅严辩解之声:“我也是尽职而已。”
随后“啪”一声脆响,似是莫聆风打了傅严,她本就不小的嗓门越发大了起来:“少来诓我,你拿走我的金项圈,上供给谁,为的什么事,你我心知肚明!你再借机刁难,我叫嚷出去,看看是谁千古留名!”
傅严嘟囔了一句什么,之后便再没了声音。
邬瑾停住脚步,转身再次离开,却仍然忍不住回望一眼,御史台大门再次打开,里面走出来的人是祁畅。
祁畅怕死,自从指认莫聆风后,就一直在御史台精舍中避难。
祁畅一见邬瑾,浑身的理直气壮都变成了情非得已,身子矮下来半截,脚步蹒跚,几乎是蠕动着到了邬瑾跟前。
“邬大哥,”他深深一揖,脑袋埋进裤裆里,“我是万不得已,您相信我,我也是为了活命,绝不是真心要害莫将军!我想……我这么指认两句,危害不到将军的……”
邬瑾看着他深深弯下去的脊背,冷声道:“在朔河边,漏舶商用你来探流沙,救你性命的是她,成你之美,使你脱出奴籍的也是她,你却成人之恶,以侥幸而陷恩人于险地,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说罢,他甩袖而去,走出御史台长街时,正看见一队男女,挽弓背箭,携网带钩,骑着健马,驱着细犬,赶着飞鹰,从城外打猎归来。
一行人正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之时,无忧无虑,欢声笑语,从邬瑾跟前打马而过。
第303章 灵光
邬瑾不由眼前一黑,心中悲切难忍,勉强稳住脚步,疲惫不堪向前挪步,心头已经痛到了极致。
他、她,他们也曾这般自在过。
红色霞光从天边褪去,青色天光徐徐涌来,京都城中的雕栏玉砌,碧瓦飞甍,都收敛锋芒,藏入光影,只剩下一个扁平淡薄的影子。
京都忽然沉默,一切都是灰色,人物、人心、人影,冷而无依。
这种黯淡只有一瞬,倏地,灯火依次亮起,京都漂浮在粼粼火光之中,流光溢彩,弦月疏星,都掩在绚丽的彩灯之下。
邬瑾只觉得此情此景,分外熟悉,好像是多年前,与金虏刚开战时,他在莫府九思轩中质问赵世恒,也是如此疲惫寒冷。
那时他言之凿凿,说自己“不会束手就擒,不会把别人的性命当做棋子,当做草芥”,信誓旦旦,说“革囊众秽,尔来何用?宁弃之”。
那时赵世恒坐着,看着他歇斯底里,而自己到如今,才能明白赵世恒那时的无力与疲惫。
是沉默共谋,趁机将济阳郡王的罪证公之于众,还是成为第二个赵世恒,与莫聆风同走一条血路?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另外的路,可以使他力挽狂澜?
他走回家中,推开门,迈进院内,不过两三步,脚下就一个踉跄,笔直摔了下去。
老仆刚刚掌灯,见他好似患上恶疾,猛地倒在地上,惊的油灯落地,一盏桐油淌的遍地都是。
“大爷?”老仆奔过去搀扶,邬瑾挣扎着爬起来,咬牙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到院中椅子里:“没事,点灯。”
老仆不敢多言,拾起油灯,重新去添油放灯芯,用竹批片点起火,走了回来,低声道:“大爷,去屋子里坐吧,里面升了火。”
邬瑾点头,两只僵冷的手抓住椅子扶手,往上撑着起身,屁股刚抬起来,就重新跌坐回去,再加把力气,才把自己撑起来。
老扑连忙伸出一只手,搀住邬瑾。
邬瑾扶着他的手,略一定神,随后松开,迈步走向书房门口,连推两下,才将门推开。
“嘎吱”一声,书房门开,他从老仆手中接过油灯,低声道:“沏壶热茶来。”
老仆领命而去,他迈步进书房,将油灯放在桌案上,见上面摆放着今日的四张小报,便拿起一张细看,看过后,立刻像是吃错了东西,恶心欲呕。
笔者极尽能事,诋毁莫聆风和娘子军,凡是功绩,都予以“美色”之功,凡是美名,都以“脱衣”为名,将战场鲜血、厮杀,轻描淡写,改做女子风流韵事。
这些人,从未在宽州堡寨中见过血,却能以笔为刀,杀人不见血。
他丢开手中这张,再换一张,依旧是如此,再换,还是。
莫聆风的威名,在小报的诽谤之下,不出三日,都将变作粪土,成为天下人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