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瑾头戴软幞头,穿一身湖绿色长衫,两袖亦是宽广,然而他稳立风中,右手掂着衣袖,不见狼狈,笑道:“快进屋去,风大。”
石远不由地挺直了腰杆,左手拿着东坡巾,右手压于腹前,掂住左袖,随他进屋。
走进屋子里,几缕散发垂落在衣襟之上,石远越发窘迫,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将帽子放在小几上,转身出去提进来一个食盒:“自己家里包的粽子。”
他伸手去理头发:“实在是......失仪。”
邬瑾摆手:“今天风大,来这边理一理吧。”
他将石远引至前堂一侧花厅中,花厅与前厅一样,陈设古朴,桌椅卧榻颜色沉闷,一板一眼,不见丝毫意趣,但是用具齐全,卧榻屏风之后,有梳子铜镜等物。
石远也跟着肃穆起来,小心翼翼梳了头,戴了帽,又将衣裳整顿齐整,才出去和邬瑾行礼相见。
两人对坐在下首,下人沏了热茶上来,石远对邬瑾道:“我听程三说莫姑娘嗜甜,就带了蜜枣粽子来,是我妹妹包的,还请莫姑娘不要嫌弃。”
邬瑾教人将食盒送去二堂,温声道:“多谢。”
“我才要多谢,”石远郑重道,“多亏了莫姑娘送我妹妹的见面礼,让我妹妹免去一难,如今我妹妹嫁了良人,都是莫姑娘之功。”
他谢过之后,又迟疑着道:“昨天我只是举手之劳,今日莫姑娘却要送我一条福船,我实在是受之有愧,不敢生受此大礼。”
邬瑾微微一笑:“不要推脱,莫姑娘并不会随便给人东西。”
石远却道:“不可,我看了府上送来的船籍,船大五千料,能载六百人,已经是最大的福船,就算我们石家鼎盛之时,要造出一条这样大的船,也要举家之力,我连入股都不敢想,更何况是直接将船给我。”
在此之前,他知道莫府富贵,莫聆风随手送出的南珠,莫节度使送给国朝的百万贯,都是这富贵之上的一个数字,然而莫聆风随手送出一条福船之后,他发觉自己小看了莫府。
不单单是他,也许整个宽州城,乃至国朝,都小看了莫府的财力。
而这份礼太大了,把他砸了个晕头转向,走路都像是腾云驾雾,飘忽的不知所已,直到吃晚饭时,那心才慢慢落了地。
落地之后,理智重新回到了脑子里,他想无功不受禄,这条船,不能收。
邬瑾不劝他收下,反而问道:“你常在码头上行走,可认识船行的人?”
石远不明所以,见邬瑾不提船的事,自己也不好贸然多说,答道:“认识。”
“我有件事想请你办,”邬瑾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交给他,“只有你收下福船,此事才能成。”
第197章 明枪暗箭
邬瑾起身将纸条递过去,石远连忙起身接在手里,打开细看,就见纸条上所写的,是一年之内,从京都运至堡寨的粮草、军饷、皮甲、刀剑等物数量。
“这是——”他微皱眉头,看向邬瑾,忽然灵光一现,低声道:“你要查这些东西的去向?”
邬瑾挥手示意,正堂中侍立的下人鱼贯而出,关闭房门,远远立于院中,低头垂眼。
他撩袍坐下,在鼓噪的风声中点了点头:“总要有人查的。”
石远虽然疲于奔命,但纸上所写的字里行间,都隐隐浮现出他不敢触碰的权柄,声音变得很轻:“还是不查的好。”
邬瑾笑了笑,问道:“这些东西离开宽州,在济州洛水码头上船时,船行是否知晓?”
石远答的很快:“知晓,上船的东西,哪怕是一筐樱桃,都要将单子送去船行,交够行费,才会放行,但是依我所见,见不得光的东西,会用别的东西遮掩。”
邬瑾点头:“所以想请你帮忙,你若是以一条大福船入船行,所能知晓的,就不仅仅是眼前这些东西了。”
屋中一时变得极为安静,石远耳中,只剩下自己粗糙的喘气声,怔忡之间,他意动了。
他捏着纸条坐了回去:“这么大的事......你就这么和我说了?你不怕我说出去?”
邬瑾道:“我相信的是莫姑娘的眼光,她送你一条福船,你便值得这一条福船。”
石远始终觉得不妥:“那、那你也该......比如用我的身家性命威胁我一番......”
如此轻描淡写,如此笑容满面,就好像此事不值一提一般。
邬瑾一笑:“杀戮只是失败的注脚,无需大肆宣扬。”
石远心头一跳,抬头看着邬瑾的面目,从他温润如玉的皮囊之下,看到了寒潭深渊般的危险。
一股骇然之意涌了上来。
外面晚风扯紧,狂呼之声不断,卷着折断的树枝、树叶,打的轰隆作响,幸而宅院深深,又有门窗阻隔,只是听着令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