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和柚木交往意味着尝试许多没有尝试过的事情,但是这些于他只是锦上添花,放学后的新口味奶茶,周末不带地图的出游,能够提供许多新鲜的体验,却未曾撼动柳生比吕士沉静外表下的真实自我。
他的法语外教曾经告诉他,一旦你掌握了某门语言,终生也无法将它忘掉。单词和语法可能生疏,思维方面的影响却难以消除。“每种语言都有自己的世界观,”外教说,“比如霍比语就蕴含了不同于标准欧洲语言的世界图式。它不用空间的词表示时间,不会说‘时间很长’;动词没有‘时’的概念,因此也就没有‘速度’的概念。想想看,如果在霍比语的基础上发展出科学,你所熟悉的那套现代物理学会不会很不一样?”
那么另一套身体语言又是如何影响他的呢?小时候父母工作很忙,他随祖父生活,每年都会去东京本家的老宅中度暑假。那个广为流传的故事是这么说的:十九世纪末,柳生家的先祖留洋归来,在东京开办医馆,趁着大正时代的繁荣风气迅速扩张,一跃成为上流社会的新贵。在一轮又一轮的洗牌中,柳生家之所以屹立不倒,世代经营关东地区的医药产业,正是因为恪守先祖定下的家规家训。它带有典型的十九世纪末色彩,杂糅了传统的古典气质和欧式的绅士情调,对内三省吾身,对外温良恭俭。
柳生的祖父从他的曾祖身上学到了这套彬彬有礼的举止,柳生又从他祖父身上学到了相似的风度。他的父母辈在70年代的婴儿潮中出身,在泡沫时代中度过青春期,举手投足多少带了点叛逆色彩。他和妹妹,一个跟着祖父长大,一个跟着父母长大,养成截然不同的性格。妹妹嘲笑他“古板无趣”,其实也是在嘲笑那个广为流传的家族故事、那些据说代代相传的习惯。若要展开,又是另一个故事:关于傲慢的东京本家和“变风变雅”的神奈川分家之间的恩怨;关于东京那边久无后嗣,因此柳生被当作下一代接班人,而妹妹被安排联姻的命运;关于祖父夹在其中的两难处境……大家族的故事是不能说的,起了头便没有个完,无尽的典礼,漫长的扯皮,父亲出面把他接回家还不算数,最后是东京那边终于有了继承人,才取消了原定的安排。
如果说妹妹对本家纯粹是厌恶与嘲弄,柳生的态度则多少有些复杂。本家人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他们只是把他当作工具——“有用的人”,就像棋盘上的士兵。他是理解这种心态的,仅仅理解,却不能赞同。然而他毕竟也在东京祖宅中度过了许多夏天,对梅雨季节滴水的屋檐总是心存眷念。正如祖父一度和东京翻脸,却无法割断联络一样;他明白自己作为个体,对于柳生家来说不算什么,但柳生家所教会他的,已经在日复一日的操演中,变成坐下时为别人拉开的椅子、无论晴雨都放在包里的伞、用布毛包裹的教材和放在衣兜内侧的怀表。这套身体语言从内而外书写着他,将他塑造成今日的模样。
只被纳入绅士的世界,哪怕只是一会儿,那也是非同寻常的经历:人人都会相信他为自己预留了特属专席,都能通过他看到自己生命中最值得骄傲的独一无二。他体贴入微,优雅有礼,能够迅速掳获人心。而且这种体贴如此不着痕迹,只有当它起效时才能被察觉。柳生比吕士敏锐多思,偶尔也会探究这套礼仪内部的逻辑。似乎不存在什么压抑与反抗,当你出于好奇模仿祖辈体面的动作时、试图让客人在餐桌上露出微笑时,一切便已经注定了:起初,它意味着一种复杂的交互,在让他人满意的同时,取悦自己。后来,即便他人的目光消失,臻于极致的惯性也依然存在,它意味着保持优雅得体、追求完美无缺,无论此刻还是明天,下一周还是下一年。
因此,恋爱至多意味着要把这套礼仪挪用到新的领域。柳生比吕士有自信能够做好这一切。他观察她的微表情,从LINE对话框的文字中分辨她的语气,解决她随口提出的问题,合理安排学习、社团、约会的时间。他清楚知道自己的极限,未到极限之前,繁忙抑或疲倦,都不足以成为打破既有安排的理由。适度的紧张甚至能够督促他把生活规划得更为合理。海原祭之前,风纪委员长留他放学开会,听说他之后还要去见女朋友,很有人情味地说辛苦了。不辛苦,他回答,应该的。柳生说过许多客套话,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是真心的。
直到那天柚木问他,你今天是不是根本不想来看电影?
“我不是问你应不应该,我是问你想不想。你很容易这样,单方面觉得不好、不礼貌,单方面觉得我会在意,其实我会在意吗?我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