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济川周全了礼数,才淡淡瞥向前方的女子,问:“郡王,这是……”
临淄王沉着脸道:“我正在捉拿韦后余党,上官昭容率领宫人拦马,说她先前所为俱是被韦后逼迫,她起草的中宗遗诏中,原本写着由相王参谋政事,辅佐新帝,是韦后删去了这些。她已经起草好新的继位诏书,愿意继续为相王及太平公主效命。”
谢济川闻言淡淡扫向上官婉儿,上官婉儿将诏书举在眉前,微微垂头,露出一截修长纤美的脖颈,恭顺意味十足。
谢济川面上淡漠,心里却讽刺地笑了声。命运真是一个轮回,上一次,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情形,上官婉儿说了差不多同样的话,只不过这次,上官婉儿献诏书的人换了,而谢济川要辅佐的人,也换了。
藤罗只依附最强者,名不虚传。
谢济川示意临淄王换个地方说话。临淄王跟着他走到上官婉儿听不到的地方,临淄王问:“谢洗马,你觉得该如何?”
谢济川揽着长袖,平淡开口:“则天皇帝对她有知遇之恩,但神龙政变时,她立刻抛弃则天皇帝,投降中宗,雍王心善,留她一命;但在雍王被猜忌时,她马上投靠韦后,为韦后做爪牙;如今郡王政变,她不去寻韦后死活,先来拦马献诏。藤萝虽柔弱,但长久附在树木上,会和宿主抢夺养分,遮蔽天光,直至将原本健康长寿的乔木吸食成空壳。望郡王,理智决定。”
临淄王停顿片刻,说道:“可是她与太平姑母交情甚好。今日举事,少不得姑母助力,若杀了她,如何与姑母交代?”
“一个女官,莫非太平殿下还会为她和郡王生分吗?”谢济川淡淡道,“何况,今日行动之主帅究竟是郡王,还是太平公主?”
谢济川最后一句话让临淄王彻底下定决心,上官婉儿见临淄王和谢济川久久不回来,有些焦躁,不由柔柔唤了声:“王爷?”
临淄王回头,他现在还记得,多年前则天皇帝在上阳宫设宴,命众进士做诗。上官婉儿一边看稿子一边扔,没一会裙裾边就堆稿如雪,她只看了一遍,却能记住所有佳句,她替各公主王爷代笔,挥笔而就,每首风格不同,皆有所长。如此才华,在场之人谁不叹服上官婉儿红妆宰相,名不虚传。
可是一转眼,当年宴会上仿佛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女皇死了,老成持重的重润堂兄血溅丹凤门,被强拆赐婚的永泰堂姐追随夫婿而去,战战兢兢的老太子被共患难的妻子毒死,当时还寄养在臣子家的李华章恢复了身份,却因功高震主,流放外地。
世事流转,所有人都变了,唯有历经战火的玄武门矗立在此,见证着再一轮的手足残杀。
临淄王不忍地转过头,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冷酷清明:“上官昭容乃韦后党羽,杀。”
上官婉儿意识到不对,想追上来和临淄王求情,却被士兵拦住,手一抬便有血线飞溅。谢济川冷冷看了眼,淡漠转身,声音依然毫无波动:“去找安乐公主和韦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谢济川走在昏暗的宫道上,两边血流如河,独他衣袂干净得格格不入。谢济川下意识去寻月亮,可惜今日三十,天上无月,整个苍穹都黑漆漆的,像一张吞噬光明的大口。
原来没有月亮啊。
谢济川想,如果那个人在这里,他会如何呢?他肯定不会同意杀掉上官婉儿,他多半会说求生之举,何必苛责?他会褫夺上官婉儿一切权力,却给她一笔钱,放她出宫,让她余生做一个普通人。
谢济川极淡地勾了勾唇角,眼睛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可惜,他做不到像李华章那样善良天真,他想人时永远往最坏的可能预设,做事时永远防备着最倒霉的情况发生。
李华章和明华裳都是乐观的理想者,唯独他是悲观的现实主义,只关注现实的利益。所以注定他们要背道而驰,李华章能为了大义放弃皇位,谢济川却转头投奔临淄王,为了谢家的荣耀,毫不犹豫策划了另一场政变。
任遥当初为韦后做事尚且是不得不为之,而他,却是完全清醒,且自愿的。
谢济川低不可闻叹了口气,没在继续寻找月亮,背着光,独自往宫阙深处走去。
清洗持续了半夜,谢济川冷静地听士兵禀报,他们找到了安乐公主的踪迹。安乐公主在她的宫殿里,最后的时间她没有尝试逃跑,而是换上华贵的百鸟裙,在镜前描眉画目,盛装打扮,美丽而从容地等士兵冲进来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