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当中,缓缓开口:“我还记得那年春日,宫中设宴,宴毕,先帝忽然兴起,要考校我们兄弟几日的箭术,君子六艺,先帝最看重射。”
“当时我大哥还在,在比试前,先帝问席间众人,吾三子,孰射之甚?我大哥出身尊贵,母族势力强大,赵王自不必说,生母郑贵妃最受帝宠,他作为郑贵妃的儿子,先帝爱屋及乌,在我们兄弟几人中,也最属意他。只有我,生母出身卑贱,先帝也视那次酒后临幸为人生之辱,对我也诸多厌恶。”
“因此众人大多押赵王,也有几个选我哥,只有我,无人问津。”
“当时只有你还未表态,先帝笑着问你道:仕钰以为呢?”
“赵王殷殷地看向你,我以为你会选他,可你放下手中杯盏,转头看向了我,淡淡一笑,道,二殿下,我押你。”
“那是我第一次被人坚定地选择。你一向是众人的焦点,你一开口,旁人也都看向了我。我仿佛是第一次被众人正视,心潮澎湃,射箭时一扫之前的怯懦畏惧,表现得竟比平日里好。”
“那日赵王不知何故心情不佳,屡屡走神,箭发而不中;而我大哥,生得痴肥,底子却虚,连弓都拉不开,最后竟是我拔得了头筹。”
“众人笑着恭维你,说小侯爷金口玉言,料事如神。先帝也道:‘仕钰果真慧眼如炬。’我沾你的光,生平第一次得到了先帝的褒奖,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高兴。”
“我偷偷地抬头看你,那日的阳光正好,淡淡地落在你身上,仿佛在你周身镀上了一层光圈,我一时竟有些恍惚。众人的恭维声中,你只是云淡风轻地低头描摹着杯盏上的刻纹,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倏尔抬头,对上我来不及收回的仓皇目光,淡淡笑道:是二殿下射得好。”
“后来我才知道,你之所以选我,其实不过是是因为你父亲教过射箭。那日你父亲路过箭亭,见到众皇子都有教习骑射的师傅,唯独我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无人理会,他兴许是觉得我可怜,所以指点了我一二。”
“位高权重、军功赫赫的永城侯,竟然主动教我骑射,这样的机会,我自然不能放过。我做小伏低、拼命地巴结他,其实当时也没想太多,只是觉得,若能攀附上他,或许旁人就不会看轻我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与你父亲越来越亲近,他可怜我生母早亡,生父又不疼爱,于是主动请缨教我骑射,他都开口了,先帝自然应允。”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之所以选我,不过是因你父亲之故。可偏偏我是后来才知道,于是经年之后,那一幕仍然挥之不去。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忘记了。”
“或许你当初不过是随意地一指,可对于我来说,却是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我人生的前十七年,活得卑微低贱,处处受人打压,像是陷在阴暗泥泞的沼泽里,不见天光。你的那一句“我选二殿下”就像是一束光,照亮了我惨淡阴暗的世界,驱散了我的怯懦自卑,让我知道,我也可以被人坚定地选择,我也能得到别人的肯定。”
“所以你在我心中,有着特殊的意义,这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取代的,我也把你当做了不输至亲的好友。你或许会觉得讽刺,可是一开始,我待你确实一片赤忱,可渐渐的,我发现你实在是太耀眼了,不光照亮了我的世界,还耀眼得……我都睁不开眼睛了。”
“你不会知道我曾经有多渴望得到父亲的宠爱,当然在我明白了有些东西,你从一开始没有,就永远无法拥有后,也就不强求了。”
“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可以做到的,就像赵王,他哪怕谋朝篡位,先帝也只会笑着说:‘我儿出息了。’可我呢,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做什么他都不会放在眼里——就如你,什么都不做,只要站在那里,先帝就会爱你……就像一个父亲爱他自己的儿子。”
“是,你的确出色,完美得令人发指……君子六艺,无一不精。善骑射,懂机括,通谋略,晋阳城一战,以水淹法攻克久攻不下的晋阳城,使晋阳城疫病横行,自然不攻自破。”
“虽手段阴损,可兵不血刃,至此一战成名。是啊,杀人不见血,最是高明,你帮圣上想的刑罚,以水银灌注之法,剥皮却能不见血,不也是如此么。”
“你不用谄媚讨好,却能讨他欢心。他喜欢你,这实在无可厚非,可明明我才是他的儿子,赵王也就罢了,你凭什么?”